寒冬腊月,乌月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个羌族士兵提着刀剑在这条被称为“西戎母亲河”的岸边巡逻。穿过乌月河,翻过不远处连绵的丛山,一路往东走个一百里就能回到中原去。
晨光熹微,柴蘅背着被打得头破血流,正疼得嗷嗷叫唤的计长卿,远远地望了一眼远在百里之外的中原故乡。
“算起来,再过两天就是正旦了,也不知道我娘子在家里一个人过得如何了,你说说我跟杨衍,当初好好的户部不进,偏偏要来兵部。现在好了,被朝廷送到这西戎做使臣,好端端就被扣下了。”
“想我文人出身,苦读十多年圣贤书,平生最讲气节二字,如今竟然为了这一壶羊奶,日日做贼!还被那群牧民打成这样,真是有辱斯文。”
计长卿一面捂着头上的大窟窿“嘶嘶哈哈”,一面趴在柴蘅背上恨恨地碎碎念。
他向来是个碎嘴子,今日被打得也确实很惨,柴蘅勉强忍受着他的聒噪,许久,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
“刚刚那群牧民说,今早在大营那边又抓住了几个中原人,你听见了么?”
“听见是听见了,可又能怎样?拓拔元离给咱们画了个圈,我们周围到处都是眼线,他以折磨我们为乐,想看看咱们三个是如何在这个圈里活下去的。我们都自顾不暇了,怎么去救那几个同僚?”
计长卿不以为然,在西戎待的这两个月,他也想清楚了,作为一个使臣,他虽然肩负着两邦和平的重担,可拓拔元离这个杀千刀的明显不想跟大齐交好,有意要毁了边境这几十年的和平,既然如此他只要先让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又大言不惭地对柴蘅补充道:“我说柴四,你不要想太多。你来只是陪杨大人的,这两国之间的关系太复杂,男人都整不明白,更何况你们女人呢?我做使臣的,能保证自己在重刑之下不说出什么咱们大齐的机密已经很好了,别的,不能要求我更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的话,柴蘅很想把他从背上扔下去。
碍于他毕竟也是齐人,她忍住了,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受重刑了?”
计长卿:“我跟杨大人一起来的,他受了重刑,刑在他身,痛在我心嘛。”
柴蘅一时失语:“有你这个同僚真是杨衍的福气。”
“过奖过奖,有你这么个夫人才是杨大人的福气。又会武功又能背着人漫山遍野的跑,可惜,你这么好,他偏偏不喜欢你。京中那些传闻我都听说过的,不过没关系,柴四,我家有个堂侄,在江南一带经商,他人生得也跟杨大人一样好看,脾气还比杨大人好,没他那么死傲娇,你要是将来想一脚踹了杨大人,我可以帮你撮合。”计长卿咧开嘴,嘿嘿笑着。
姻缘这种东西,比起生死,是再不值一提的。
前世的时候,柴蘅没参透这一点,所以在杨衍被西戎扣下来后,她千里迢迢舍生忘死地也要过来陪他。如今重活一世,她又回到了跟杨衍在西戎时最艰难的两年,说实话,她是后悔的。
后悔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曾经为了薛如月要杀她。
虽然她前世只在死前从清屏跟太医的对话那里听了一点点,并不确定到底是母亲要杀她,还是他。但在他去永州之前的那一晚,他为了薛如月威胁过她,说要断了她的手脚总是真的。
她脑子再迂,再一根筋,也没有到别人都要断她手脚了,她还巴巴上赶着去喜欢他的地步。
至于再求一份姻缘,她此刻还没想到这里。
背着计长卿穿过两个牧村,便抵达了他们现下住的地方——一个破败的,四处漏风的木屋。
“走两步?”柴蘅把计长卿放下来。
计长卿咬着牙点点头,牧民的棍子除了落在他的额头上还落在他的腿上,他强撑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勉强能动,便提着羊奶推门进去。
木屋的外面破败,里面也破败。一张桌子,两张床,中间用一块破布帘子隔着。柴蘅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跟杨衍躺在一张床上,他当时双目紧紧地闭着,一张年轻的俊脸上是异样的苍白,浑身也都是血腥气。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半死不活”。
柴蘅很难讲一睁眼看到他的时候,自己内心的想法。恨他么?多多少少有一点。但恨到想杀了他么?也不至于。
这一辈子她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恨一个人太费力气,不值得。
更何况,西戎是异乡,想要在这个地方走出去,自相残杀必然是不能的。他将来权势太盛,她也不想得罪他。
所以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她就已经想好了,等回到侯府就就跟他和离。
“小十三真乖。”
“瞧瞧,这几日又胖了不少,也不枉费我去替他偷奶了。”
计长卿一进门就先把襁褓里的小十三给抱起来,这孩子才刚满月,乖觉得很,不哭不闹,平日里见了人就笑。
柴蘅前世没有孩子,一个没有孩子的人是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的,照顾十三皇子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早早就当爹了的计长卿头上。
计长卿也乐意干,回回抱着小十三在院子里走,走着走着仿佛那些被困在西戎的烦恼丝就都断了。
柴蘅见计长卿又抱着孩子出去晃悠,于是像往常一样,轻车熟路地拿起桌子上的药罐准备给杨衍换药。
他身上都是鞭痕,几十道深浅不一,拓拔元离扔给他们的药都是些烈性且敷上去使人更加疼痛的药,可不敷皮肉又长不好,伤口感染早晚就是一个死字。
西戎这些羌人的鞭子不好挨,柴蘅重生回来有两日,这两日杨衍基本上都是昏迷着的状态。昨晚刮北风,他还起了高热,昏昏沉沉地说了几句胡话。
计长卿凑过去听,只听见他唇齿间含糊不清地喃喃呓语着。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
从院子里打了一盆不算干净的水进来,柴蘅拿起晒干了的新的绷带,试图给他换药。他意识模糊,这两日柴蘅扒他的衣服扒得都十分顺利,可今日,手刚伸过去,才将将碰到他的中衣,手腕便被他抬手摁住了。
杨衍身子很烫,掌心的温度也是热得骇人。他伤得很重,力气倒大。柴蘅挣脱了一下没挣开,皱着眉头再挣第二下的时候,他方才松开桎梏住她的手。
“帘子。”
杨衍倚靠在墙边,虚弱地睁开眼,沉沉开口。
柴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给他换药都是没有给他拉帘子的。他在这一方面向来矫情又娇贵,柴蘅不想顺着他,却也不想跟他一个伤患有口舌之争,只得起身去给他把帘子重新拉上。
“你自己把衣襟解开。”
拉完帘子,她又重新在杨衍的面前蹲下来,开始认真地搅拌药瓶里的药粉。
拓拔元离是奔着故意折磨他去的,落鞭的人下手不轻,即使已经换过几次药,鞭伤也反反复复在化脓渗血。死过一次的柴蘅对于杨衍没有多余的怜惜,换药的动作也谈不上轻柔,烈性的药粉蛰在尚未好全的伤口上,疼痛让杨衍略微阖上了双目,话却半点没少,嗓音里透着疲惫:
“计长卿为什么会跟我睡在一起?”
柴蘅随口胡诌:“计大人怕鬼,不敢一个人睡。”
屋子就这么大,隔着一扇帘子的距离,他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鬼?
杨衍没有拆穿她,只是觉得奇怪,她从前一贯馋他身子,一有机会恨不得把他扒了吃干抹净,如今有了机会却要跟他分床而眠。
但这些眼下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人十日后前往二里外的羌人的大营,替他送一样东西给拓拔元离。计长卿要奶孩子,人又脆,大概没走到大营就死在路上了。
至于柴蘅……
他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来。”
柴蘅低头把药罐收拾好,一抬头瞧见杨衍这副在思索的神色,便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那几个被抓的中原人里有拉着几十辆马车的粮草去支援镇北军的江南富商徐见贤,也有一身劲装腰间挂着宝刀后来靠着欺世盗名,名震天下的白袍小将楚堰怀,最重要的是要去镇北军营当军医的薛如月也在其中。
前世的时候,她千里迢迢赶过来陪他,他感动不感动她不知道,但没隔几日,她就被他发配到拓跋元离那里完成任务了。
一封拓跋元离的弟弟拓跋鹰私下勾结其部下想要夺权的书信,换得徐见贤他们几个平安,自然是一桩好买卖。
这桩买卖到今天看也依旧是划算的,毕竟,如果没人去送这封书信的话,那三个人都活不成。
只是,作为一个送信人,她就半点危险都没有么?
许多事情不容细想,一细想,她都能从中品味出几分这人的绝情。
但没办法,她跟徐见贤有些交情,看着他就这么死在西戎人手里是不可能的,所以,思量之下,她主动开口:
“大人是需要人去送信?”
如此官方的称呼让杨衍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
“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