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柴蘅只当他耳背,又重复了一遍。她脾气其实很好,除了前世被他关在福园里,跟他闹得最僵的那半年以外,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此刻回答他,也是十分温和的语气。
也就是这样沉静的一滩池水,让杨衍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目光沉沉地打量她片刻,但仅仅是一瞬间,神色又恢复如常。
“你知道要往哪里送信?”
“拓拔元离的大营。”柴蘅说完后,似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你梦里说的。”
一个人做梦是不会真的知道自己在昏昏沉沉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的,但杨衍无比的确信,他梦里没说过这样的话。
“等两日我能走动了,我自己去送信。你跟计长卿看顾好小十三就好。”寒冬腊月的天让人没什么力气,杨衍疲惫开口。
故事的发展跟从前柴蘅经历的似乎不太一样。
她先是愣了愣,很快又想起,前世,拓跋元离放了徐见贤几人后,是准备把她扣下来的。后来是杨衍来跟拓跋元离二次谈判,比盲射,才同意给一个放她走的机会,但那一日,拓跋元离输急眼了,中途反悔,让杨衍给他跪下,才肯履约。
重来一世,互相看不见对方屈辱的时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柴蘅收拾好东西,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去院子里打水清洗一下带血的铜盆,适逢计长卿抱着小十三走进来。
“杨大人醒了?”他刚刚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醒了。”柴蘅说。
“那既然醒了,今晚还是你们俩睡一块呗。”计长卿掀开帘子又抱着孩子走出来,凑近了柴蘅,跟她打着商量,“杨大人那个人,你认识的时间比我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见不得半点不干净,先前就我们俩在这儿的时候,我跟他隔得老远,他都要我日日把自己清洗干净,这大冬天的,来来回回洗一趟多麻烦。你们是夫妻,他嫌弃我,总归不会嫌弃你。”
平陵侯府虽然落魄,但在吃穿用度上,杨衍这一生是没有过过苦日子的。正因为如此,他爱干净爱到有点病态。
不仅是计长卿,从前柴蘅跟杨衍躺一张床上的时候,也日日要按照他的习惯来,上床前半个时辰要先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干净的里衣,不可以在床榻上吃任何的东西,拿完刀剑的手要洗上三遍才能碰他的东西,不可以用脚踩着他的任何衣物。
这些破规矩在柴蘅的脑子,只要想想就头疼。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不遵守,她又怎能放过。
“即使我们是夫妻,他也会嫌弃我。而且,“柴蘅顿了顿,对着计长卿继续道,“而且很快就不是了,所以这段时日先委屈你了。”
她言语平静温和,看着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计长卿懵了一瞬,扭头关上木门,拉着柴蘅一起坐在了屋子前的门槛上,小声说:“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真想跟我堂弟凑一对吧?”
这厮总是语出惊人。
柴蘅听了忍不住笑了:“我又不认识你堂弟是谁,我跟他凑什么一对儿?婚姻大事又不是真的儿戏。”
“那你的意思是回去后要跟杨大人和离?”
“当然。”柴蘅坦诚地点点头。
计长卿不明白,要和离在上京等着杨衍回去不就行了么,还费劲苦心跑来送一趟死做什么?
别说他不明白,柴蘅自己也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上天让她重生一回了,还偏偏要把她送到这个地方来,可既来之则安之,这天底下的事情,哪能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那你不再试试了么?”
计长卿苦心孤诣地劝道:“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你们是少年夫妻,多不容易。他今日不喜欢你,明日不喜欢你,说不定后日就喜欢你了呢?保不齐哪一日你们就心意相通了。”
计长卿的话很实在,可柴蘅试过了,也撞过南墙,上辈子兽夹夹在腿上的感觉太疼了,她不想再试了。
柴蘅摇摇头,笑道:“不试了。明知道是苦果,还硬要去试,可不真成傻子了。”
眼见着她又重新站了起来,计长卿也不好干涉太多,毕竟,如今杨衍是个病患,他自己个儿又是又菜又脆的那个,万一说烦了,把柴蘅这个武力担当给说跑了,可就不好了。于是乎,他识趣地跟上去,乐呵呵地问她需不需要他帮忙磨刀。
磨刀倒是不需要。
但屋子里除了小十三要喝的羊奶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吃的。柴蘅拿起墙上的弯弓和一把镰刀,就又往外走。
她自小在芙蓉山里长大,认野菜以及猎物的本事要比计长卿强太多,杨衍昏迷的这几日,全靠着柴蘅打来的猎物和挖来的野菜,计长卿才得以果腹。如今她又要出去了,计长卿是又兴奋又担心。
兴奋是不知道今日柴蘅又会带回来些什么,担心则是怕她遇上不好说话的羌人,万一就这么被逮走,可就不好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需要我同你一起么?”计长卿掀开帘子,在她临走前,关怀地问她。
“不知道,如果早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不早的话,大约明早。墙上还挂了些止血化瘀的草药,如果我天黑前没回来,你晚上把它熬给你自己跟那个人。”柴蘅将弯弓在自己身上捆了捆紧,事无巨细地提醒计长卿。
“好。”
计长卿点点头,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反倒乐得自在,
想到这里,他阖上帘子,往里面走,进屋子的时候,瞧见杨衍也正透过窗子往外头看,只是,他眸光不甚清明,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计长卿不知道这屋子的隔音到底好不好,也不知道刚刚柴蘅说的他听到没有,冷不丁对上杨衍的眼神时,竟有些尴尬。这尴尬更像是怜悯。
他无所适从,只好先把怀里的小十三放下,然后轻咳一声,眼神躲闪。
殊不知,杨衍这一生最不稀罕的便是别人的怜悯。更何况,他也从来不觉得柴蘅会真的跟他和离。
她有多喜欢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离开他,她舍不得。
“今日我跟柴四路过羌人大营的时候听说那边绑了几个中原人,不知道是不是朝廷派来救我们的。杨大人,你说如果朝廷那边跟这群羌人一直谈议和谈不通,我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将小十三放下后,计长卿突然开口,难得聊些正经的事。
西戎跟大齐的仗到今天为止打也打了至少有十年,这十年打得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
看似两军交战只是兵部的事,但一旦狼烟起,国库就必定吃不消。买军粮要花银子,将士们御寒的衣物也要花银子,更别提那些刀枪剑戟类的军备了,国库的钱又从哪里来,那必然是从百姓那里。
身为这一次和谈的兵部书令史,他虽贪生怕死,也虽然官不如杨衍这个侍郎大,但说半点不忧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杨衍醒来前,郁郁寡欢的话已经跟柴蘅说了大半箩筐,此刻,好不容易同僚醒了,又多了个输出的对象。
人面对未知时总是会有恐惧。
计长卿这样的绝望和迷茫,曾经,杨衍也是经历过的。
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来救他们,不知道援兵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大齐和西戎的命运将来会何去何从。
杨衍理解计长卿,也熟知事情的发展,所以平静地安抚他:“放心,半年内我们都可以平安回到大齐。”
长久以来,杨衍一直都是计长卿的主心骨。有他这么一句话,计长卿一颗心算是安了不少。
人安心,睡得自然也香。为了给小十三偷羊奶,他今儿跟柴蘅起了个大早,因为跑得不如柴蘅快,被牧民逮住又挨了一顿打,此刻困意绵绵,打了个哈欠后,顺势就躺了下来。
“收拾你的铺盖,回到你本来的位置。”杨衍扫了一眼计长卿先前放在他身侧的被子。
“好,那我先滚,等柴四赶我,我再回来。”计长卿听话地收拾他的小铺盖,飞快地走人。
……
大雪封路,柴蘅熟练地钻了两个小树林,在地里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打到一只野兔。等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屋子里亮着一盏灯,想来是给她留的。
她麻溜地用从前师父师娘教的野外生存的方式用刀子在外面处理了野兔,分好了肉后,将自己的手清洗干净,这才钻进屋子里。等进去的时候,发现计长卿已经躺在了她的床榻上,打起了愉悦的鼾。
柴蘅:……
“滚进来。”
隔着一扇帘子,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低沉的嗓音。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没有睡,定然没安什么好心。
柴蘅提着刚宰过兔子的刀进去,想看看这个没礼貌的人到底要做什么,结果一个没站稳,被中间的小板凳绊了一跤,四脚着地,趴在了地上。
“走路永远不看脚下。”
“看来是前世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一模一样的冷嘲热讽的语调,一模一样的倨傲。只这两句话,让柴蘅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他。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因为不爱看脚下的路这个毛病,每回她去刺杀薛如月的时候,杨衍都会吩咐人给她设各种各样奇怪的陷阱。要么是让她被绳子绊倒,要么是给她挖各种各样的大坑。为此,她没少摔跤。
所以此刻,他这话一出。
她心下了然。
不仅仅她重生了,他也一样。
并且,他懒得跟她装下去。即使是一天都不行。
“你这么坦白,不怕我杀了你么?”柴蘅觉得十分的荒谬,撑着手臂艰难地爬起来,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你不会。”
杨衍轻描淡写的目光投向她,上一世风风雨雨十几年,他们之间虽然有隔阂,但杨衍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在西戎这个敌人的地界杀我,你就是大齐的叛徒。你脑子没病,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柴蘅:“……”
杨衍继续:“前世的事情,你我各有难处,在去永州之前的那一晚,你不是要找我求和的么?我那时候没有原谅你,但现在,我原谅你了。”
柴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