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清了清嗓子,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在此刻明显显得有些多余,但她需要打破这种被完全掌控的氛围。
“请问,”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清晰,带着法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语调,“这里是何处?我为何会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解释。”
神游天外的店长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到她脸上,虽然那焦距依旧很浅。
他似乎对她的冷静和直接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兴趣,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到可以忽略的石子。
“DuoMo酒店。”他开口,声音像光滑的丝绸掠过皮肤,“至于你为何在这里……通常来说,是因为你死了。”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尽管已有猜测,但被如此直白地证实,钟懿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死亡。这个词终于被摆在了明面上。
“至于解释……”他琥珀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无聊的问题,“菅远没告诉你吗?这里是灵魂的中转站。迷路的、有执念的、忘了自己已经死了的……都会在这里暂时停留。”
“停留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们想起自己该做什么,或者……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矛盾的玄妙,“然后,去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的地方是哪里?”钟懿追问,职业本能让她习惯于抓住每一个细节。
蓝发的店长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未及眼底,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疏离:“那要问你自己。或者,”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十七岁的白皙脸庞,“问你的执念。”
执念?钟懿立刻想到了那场“意外”坠楼,那个隐藏在背后的推手,那个因为她坚持的判决而置她于死地的势力。
她的心脏位置传来一阵紧缩的痛感——尽管灵魂可能并没有心脏。
“如果我的执念是未完成的公义呢?”钟懿盯着他,目光锐利起来,试图穿透他那层慵懒的迷雾。
店长与她对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空茫,却仿佛倒映出了她瞬间燃起的火焰。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才慢悠悠地说:“在这里,公义是奢侈品。”
“如果公义在此处存在,那么还要这个酒店干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墙上的蛇形指针黄铜挂钟,突然“铛”地一声,敲响了一下,声音沉闷而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店长仿佛被钟声提醒,微微直起身。
“菅远,带客人去‘静谧之间’。”他吩咐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淡,“她需要休息。”
“店长!那间房今天还没做过净化……”菅远试图抗议。
“没关系。”店长打断他,目光重新变得飘忽,似乎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别处,“她……比较特别。”
特别?钟懿捕捉到这个词。为什么特别?因为她是法官?因为她的死因?还是因为她此刻十七岁的灵魂形态?
但店长显然不打算再解释。他转过身,深蓝色睡袍的下摆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沿着旋转楼梯缓缓向上走去,蓝发在他肩头微微晃动,很快便消失在楼梯尽头的阴影里。
他来得突然,走得随意,徒留下满室的寂静和谜团。
菅远对着店长消失的方向做了个鬼脸,然后不情不愿地转向钟懿,没好气地说:“听见了吗?‘静谧之间’。算你走运,那通常是给……哼,算了。跟我来!”
他拿起前台上一串古老沉重的黄铜钥匙,钥匙碰撞发出冰冷的响声,走向另一条更加昏暗的走廊。
钟懿最后看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旋转楼梯顶端。
DuoMo酒店。
灵魂中转站。
态度恶劣的少年。
还有那个神秘莫测、拥有上帝赐予的皮囊却仿佛失去了一切感觉的蓝发店长。
她知道,她的“死亡”,或许仅仅是一个开始。而这座酒店,以及这里的“人”,将是她揭开真相、寻找灵魂的归途的关键。
她深吸一口那冰冷而陈旧的空气,挺直了背脊——如同她每次步入法庭时那样,跟着菅远,步入了DuoMo酒店更深沉的迷雾之中。
菅远走路很快,脚步轻得像猫,黄铜钥匙串在他手里几乎不发出声音。走廊比之前更加昏暗,壁灯间隔很远,光线微弱得只能勉强照亮脚下花纹繁复的地毯。空气里的檀香味更浓了,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类似古老墓穴的阴冷气息。
“喂,”钟懿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怎么感觉你很讨厌我?”
菅远的背影僵了一下,没有回头,语气硬邦邦的:“谁讨厌你了?少自作多情。”
“你的表情和语气,都写得很清楚。”钟懿平静地指出,像是在法庭上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是一个法官,察言观色是我的本能,难不成我们之前认识?可你看起来才十几岁。”
“不认识!”菅远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黑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我凭什么要认识你这种……这种活着的时候看起来光鲜亮丽、好像什么都掌握在手心里,实际上连自己被谁弄死的都搞不清楚的糊涂鬼!”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戳过来。钟懿的心猛地一抽。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她此刻最大的痛处和困惑。
但她没有显露分毫,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冷静地回视他:“所以,你是基于一种毫无根据的偏见,以及对‘优秀’标签的莫名敌意,来对待一个刚刚遭遇不幸的新来者?这似乎并非一个……你这种工作人员应有的专业态度。”
钟懿刻意加重了“专业”两个字。
菅远被噎住了,脸颊气得更鼓,看起来更像一只被抢了胡萝卜的兔子。他似乎想反驳,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猛地转身:“快到了!废话那么多!”
钟懿看着少年气得几乎同手同脚的背影,心里并无多少胜利感。她只是初步确认了,这个叫菅远的少年,情绪外露,心思并不深沉,他的厌恶似乎源于某种刻板印象或过往经历,而非针对她本人。
又转过一个弯,菅远在一扇看起来与其他门并无不同的深色木门前停下。门上的符号似乎比其他门的更复杂一些,隐隐泛着一种极淡的、水波般的微光。
“就是这里了,‘静谧之间’。”菅远拿出那串钥匙,熟练地找出其中一把造型最古老、泛着暗沉乌光的钥匙,插入锁孔。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他推开沉重的门。
门内的景象让钟懿微微一愣。
与她预想的阴森、简陋完全不同。房间非常宽敞,布置得甚至称得上典雅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靠墙放着一张挂着幔帐的四柱床,床幔是柔软的奶白色纱绸。
有书架、书桌、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黄铜打造的、造型奇妙的壁炉,虽然里面没有火。光线来自床头柜和书桌上摆放的几盏台灯,灯罩是暖白色的,散发出柔和的光晕,驱散了房间里的阴冷,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空气中飘散着极淡的、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
这简直像是某个高级旅馆的豪华套房,与酒店大堂和其他走廊的诡异氛围格格不入。
“进去吧。”菅远站在门口,似乎很不情愿踏进一步,“记住酒店的基本规则:晚上听到任何声音,别好奇,别回应。不要试图去打开没有给你钥匙的门。餐厅……呃,虽然你可能不需要吃东西,但如果你想找点‘做人的感觉’,每天特定时间可以去大堂西侧。还有,绝对不要试图擅自离开酒店范围。”
他说完,把那把古老的钥匙塞进钟懿手里。钥匙触手冰凉,沉甸甸的。
“店长说你‘特别’,”菅远撇撇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但愿你别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我最讨厌处理麻烦!”
不等钟懿回应,他就像躲瘟疫一样,飞快地转身离开,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看着菅远的背影,钟懿想,明显还是个小孩子嘛。
她二十七岁的灵魂可不会蹦跶这么快,哪怕现在的自己有着十七岁的“身体”。
钟懿握着钥匙,独自站在“静谧之间”的门口。门在她身后缓缓自动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仔细打量这个房间。非常干净,一尘不染,仿佛刚刚被打扫过,但又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她走到书架前,上面的书籍五花八门,各种语言、各种年代,甚至有些书的材质非皮非纸,散发着奇异的气息。
她抽出一本看起来最正常的、硬壳封面的书,书名是《冥河摆渡者见闻录》,她沉默地把它放了回去。
她又走到书桌前。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墨水瓶和一支羽毛笔。她拉开抽屉,里面也是空的。
这个房间舒适得近乎虚假,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等待着演员上场,却没有任何关于剧本的提示。
她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一天之内,从高高在上的法官变成坠楼冤魂,又来到这个诡异莫测的灵魂中转站,信息量巨大得让她的大脑几乎处理不过来。
她需要整理思绪。
首先,她的死亡。他杀。这是确定的。凶手与她最后审理的那起重大□□幼女案有关。那个被判死刑的罪犯背后,一定有一个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家族。
她只是拒绝了他们天文数字的贿赂和赤裸裸的威胁,坚持做出了死刑判决。
报复就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毒。
公义……在这里是奢侈品。那个神秘的蓝发店长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所以,即使变成了鬼,复仇和昭雪也依旧困难重重吗?
钟懿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过的小说,难道单纯返回阳世吓吓他们也不行吗?
随即又想起来了自己的父母和朋友,不知道他们在看见她尸体的时候会有多难过。
最后还有她自己。为什么是十七岁的形态?这具身体柔软、有活力,却带着她早已遗忘了的、少女时期特有的敏感和不确定。这让她感到陌生和脆弱。
她的执念,毫无疑问,是让害死她的人付出代价,还自己一个公道。但这执念,该如何在这座诡异的酒店里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