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慕容湛便径直回了靖和堂,连午膳都未露面。
午后,戚云晞让雪晴去库房取了两只樟木箱,将那些赏赐的宝贝一一收进去,再仔细上好铜锁。
捏着冰凉的铜钥匙,让她想起许氏答应给她的陪嫁份例,东郊的一百亩良田和城中的五间临街铺面,虽立了字据,可那些打理的人却都是许氏的心腹,眼下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替换,只能先缓一缓了。
至于金银首饰,说好的份例,除了那顶凤冠和头上这支并蒂莲暖玉簪,其余的竟都不值什么钱。她何尝不知许氏是故意苛扣,却懒得去作无谓的计较。
毕竟,她真正想要的是锦王妃的这个身份。
就连陪嫁丫鬟,她也一个都没带。
贴心的如意留在府中照拂明昭,是最稳妥的安排。
若是从戚府另带旁人来,岂不是给许氏在王府里安了双眼睛?
她才不要。
如今看来锦王妃的这个身份还真不错,不必行夫妻之实,该有的好处一样没少。只可惜被那人识破了身份,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说不定哪天,他将她利用完了,便一脚踹开,或是直接揭发她……
她不能坐以待毙。
与其盼着他忘了她是个替嫁,不如让他觉得留着自己有用。
至于有什么用……或许慢慢琢磨便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娴贵妃的嘱托。
这样不正好,有了接近他的最好由头?
那先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她眼珠子转了转。
……先摸清王府的情形总是没错的,往后行事也能有的放矢。
她望向正在誊写今日赏赐清单的雪晴,状似随意地吩咐:“稍后去取份王府舆图来,我也好瞧瞧各院的位置,心里有个数。”
那人既不与她提及府中情形,她便自己上点心。先把院落方位摸清了,往后行事也便当些,不必事事仰仗旁人。
雪晴手中的笔顿了顿,垂首应道:“王妃,玲珑方才去前院领炭火了,她常往书房那边走动,路径熟得很,可让她顺道取来。奴婢这就去廊下等她,倒能省些事。”
说罢,将半干的清单纸页小心推到一旁,又轻声补了句,“库房刚送了新的墨锭,奴婢让紫菱去领来,要不要让小厨房备些清茶?”
“也好。那就让玲珑去取舆图。”戚云晞思索了一瞬,“茶就不必了,领墨锭的事,你看着安排便是。”
“是。”雪晴欠了欠身,便出去了。
不多时,玲珑便捧着一卷泛黄的宣纸回来。
主仆三人便一同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平在桌案上。
“王妃,这是府里最全的舆图,各院的位置、抄手游廊的走向都标得清楚。”雪晴指着图上的朱红印记,“长乐轩在这,往西北走穿过月洞门,便是早上咱们去过的靖和堂。”
戚云晞指着靖和堂后面青灰色的区域,问道:“这里是什么?看着像林子?”
玲珑忙道:“靖和堂后面是梅林,眼下正是花期,也是王爷常去的地方。”
戚云晞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又扫过舆图边缘的几处院落。
她自小记性便好,经雪晴和玲珑一番指点,整个王府的布局、院落分布和路径走向,已是清清楚楚了。
夜色渐浓。
她掐算着时辰,料想王爷该安歇了,便唤来雪晴与玲珑:“雪晴,你去取一副王爷的护膝来。玲珑,去备个汤婆子。”
玲珑一脸诧异地望着戚云晞,迟疑地问:“王妃这是……?”
“自然是焐热了,送去靖和堂给王爷。”戚云晞露着浅淡的笑,“贵妃娘娘今日特意嘱咐,要我尽心照拂王爷身子。既应了娘娘,自当恪守本分才是。”
雪晴与玲珑一听是娴贵妃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笑着齐齐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不过片刻功夫。
雪晴便捧着一对墨色锦缎护膝回来了,上面绣着云鹤暗纹,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
随后,玲珑也端来个暖乎乎的汤婆子。
戚云晞伸手接过护膝,将它裹在刚灌好的汤婆子外,拢在袖中紧紧捂着。
雪晴见状,忙开口道:“王妃,这些琐事让奴婢代劳便是,焐得妥帖了,您再送去。”
戚云晞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我亲自来就好,伺候王爷本就是分内事。你去瞧瞧,王爷此刻是否在靖和堂?”
玲珑忙回道:“王妃,王爷在书房呢,何顺方才还来取过茶。”
“知道了。”戚云晞颔首,抱着护膝的手往怀里紧了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便是,你们在此候着吧。”
雪晴有些不放心:“王妃,夜里天暗,廊下又结了薄冰,您刚到府里路生……不如让奴婢跟着伺候,也好能搭把手。”
“不必了。”戚云晞侧过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神色从容地安抚道:“白日里瞧过舆图,西北方向穿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直走,便是靖和堂,书房在靖和堂偏东侧,一路我都已烂熟于心。这点路程,我自能安稳走到,你们安心在这守着便是。”
她这是去示好,分寸还得看他的神色而定,怎好让旁人跟着碍事?
雪晴听她能将路径说得分毫不差,忙敛神,恭声道:“是,王妃路上仔细些,奴婢们就在这儿候着。”
约莫一盏茶功夫,护膝已焐得温热,雪晴取了件素色斗篷来,替她披上。
戚云晞便抱着那包得严严实实的护膝,往书房去了。
回廊上结着薄冰,她踩着碎步慢慢走着,远远便见书房窗纸上透出昏黄的灯影。
她在廊下站定,理了理斗篷下摆,这才轻轻叩了叩门板:“王爷,臣妾可以进来吗?”
周遭静了片刻。
戚云晞心头微微一坠,竟有一丝失落。
忽然,门“吱呀”开了,何顺掀帘出来,对她低眉躬身:“王妃……”
话未说完,里面传来慕容湛淡漠的声音:“进来。”
戚云晞跟在何顺身后,房里的暖意混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慕容湛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正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北疆地形图。听见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何事?”
戚云晞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侧,将怀里的护膝捧到他面前,汤婆子的温度透过锦缎渗出来,暖暖的。
她垂着眼帘,轻声细语道:“母妃特意吩咐,说王爷夜里腿容易凉,让臣妾务必把护膝焐热了送来。”
慕容湛这才转眸看向她,视线落在她捧着护膝的手上。那双手果然雪白,指节细细的,却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娇嫩,虎口处还带着点薄茧,大约是在戚府做惯了活计留下的。此刻,这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托着护膝,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的物件。
他目光微凝,旋即移开,淡淡道:“放下吧。”
戚云晞却往前递了递,指尖堪堪要触到他的膝头:“汤婆子还热着,此刻裹上正好。臣妾……臣妾替您戴上吧?”
那眼神看起来有几分怯意,却十分恳切。
慕容湛眸色微沉。
这女人倒是会顺杆爬,借着母妃的话头,竟又敢往他跟前来凑了。
方才那点缓和的心思瞬间凉了半截,正想发作,偏又记起答应母妃“慢慢相处” 的话,硬生生按捺住了。
他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耳尖微微发红,像真的紧张,又像是刻意摆出这副模样。
终是从齿间挤出两个字:“不必。”
犹豫了一瞬,他抬手接过护膝,暖意瞬间浸入手心,这才补充道:“让何顺来。”
戚云晞识趣地收回手,指尖悄悄蜷了蜷,低声道:“那臣妾不打扰王爷了。”她福了福身,又添了句:“护膝若是凉了,您吩咐一声便是。”
慕容湛没有回应,视线重新落回那幅地形图上,仿佛压根就没听见。
戚云晞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的刹那,听见里面传来何顺的声音:“王爷,这护膝奴才帮您戴上?”
“嗯。”慕容湛只低低应了一个字,再无下文。
她站在廊下,望着窗纸上那道清瘦的侧影,轻轻吁了口气。
她安慰自己,他没斥退她,也接了护膝,总算是个不坏的开端。
只是那双凤眼太过锐利,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心思。
那往后,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真诚些才好?还有,横竖他身子不便,她也没有多余的顾虑,她该拾掇得艳色些,让他看着舒心,至少不至于让他排斥。
她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回头望了眼窗纸透出来的昏黄,便转身往长乐轩走去。
长乐轩外,四个丫鬟正紧张地候着,她们深知王爷喜静,生怕新王妃此举惹恼了王爷。虽然她们是娴贵妃派来伺候王妃的,心里却清楚,这王府真正能定人生死的,是那位靖和堂的主子。
戚云晞刚跨进门槛,尚未站稳,廊下守着的灵玉便端着水杯上前,脸上的笑却很不自然:“王妃辛苦,快喝口热水暖暖。说起来,王妃胆子真是大,换了旁人,这个时辰哪敢去扰王爷清静?”
戚云晞的手刚触到水杯,便停住了,平淡地看向她:“哦?你的意思是,我这护膝送得倒是莽撞了?”
没等灵玉回话,她目光缓缓扫过另外三人,神色温和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母妃既嘱咐了要好生伺候王爷,我自然该尽心。只是我瞧着,你们怕是把规矩忘得差不多了。主子的事,何时轮到奴才置喙长短?”
说罢,将水杯轻轻搁在旁边的石台上,“水凉了,换杯热的来。记着,手脚麻利些。”
灵玉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慌忙低下头,膝盖软得几乎要跪下去,颤抖道:“奴婢……奴婢失言了!是奴婢糊涂,忘了规矩,求王妃恕罪。”
顿了顿,她连忙接过石台的水杯,“奴婢这就去换热的来,这就去!”
走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雪晴连忙躬身,“王妃息怒,夜里天寒,许是灵玉妹妹受了寒,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有意冲撞。往后奴婢们定当谨守规矩,再不敢妄言半句。”说着,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身旁两人,暗暗递了个眼色。
玲珑本就机灵,忙跟着垂首附和:“雪晴姐姐说得是。方才……方才我们也都在廊下等着,心里只记挂着王妃,倒没细想别的。”
紫菱只低低道:“奴婢……奴婢记下了。”连抬眼瞧戚云晞的勇气都没有。
戚云晞见她们姿态恭顺,语气缓和了些:“罢了,既是知错,改了便是。夜里寒气重,不必都在外头守着,留两人在外间伺候,余下的先去歇着。热水搁在外间就好,不必特意进来回话。”
借着灵玉的引子,敲打她们一下,点到为止即可。
“是。”三人齐齐敛衽应道。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算安稳,却比昨夜踏实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