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靖和堂后,梅林深处,梅香四溢。
男人身着玄色劲装,身姿矫捷,手中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红梅枝头上的雪被剑气震得簌簌而落。
剑招带起的劲风让一旁侍立的何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白日里要缚在那轮椅上,天还未亮,慕容湛便起身了。
此时,那双凤眼不需要伪装,显得愈发锐厉,冷峻的额角和高挺的鼻梁沁出细薄的汗粒,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俊美中透着凌厉。
“王爷。”何顺低声提醒:“天快透亮了,您还是回屋歇着吧?万一……王妃有事找您呢?”
慕容湛挥剑的动作顿了一瞬,长剑“唰”地归鞘,剑穗随着垂落轻晃,“这女人,倒是越来越会折腾。看来是太给她脸面了。”
何顺连忙把轮椅推到他身侧,又将素帕递上,赔着笑,小声道:“殿下先擦擦汗……奴才瞧着,王妃昨夜送的护膝倒是顶用,您今儿个练剑,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些,剑招也更利落了。”
慕容湛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冷哼一声:“她塞了你多少好处?倒学会替她说话了?”话音落下,他随手将帕子丢回何顺怀里。
何顺手忙脚乱接住帕子,嘴上却没停,继续碎碎念:“除了王爷,旁人就是堆座金山放到奴才面前,奴才眼皮也绝不抬一下!奴才是瞧着,王妃这变着法儿地凑过来……昨夜递护膝时,她的手都快碰到您的膝盖了!您当时咋不借机会手抖一下,顺势碰回去?这不就跟话本里写的有肌肤之亲了?”
“赶紧把你那些酸臭话本全给本王烧了。”慕容湛舒展了几下肩臂,骨节发出“咯咯”脆响,这才慢悠悠坐上轮椅。
何顺推着轮椅,边走边委屈巴巴:“别啊王爷!那话本里写的有道理,冰山遇烈火,先动心者输,她都亲自给您焐护膝了,指定是对您上心了。”
慕容湛眉梢微挑,讥诮道:“你倒是眼尖,这就看出上心了?本王只瞧见她演得一手好戏,连掉眼泪都跟掐着时辰似的。”
“王爷这话说的!”何顺忙硬着脖子道,“您往那儿一站,风度翩翩,哪个女子不动心?虽说……虽说您如今常坐轮椅,但锦王的权势摆在这儿,全京城的女子挤破头想嫁给您,图的不就是这个?”
话刚说完,他就觉后背一凉,慌忙改口,“不是!奴才是说,王妃肯定是图您的人!”
慕容湛眼角一挑,冷笑一声:“再多说一个字,本王就让你在这梅林扫雪,扫到明年开春。”
何顺立刻闭了嘴,脸都憋红了。
没走两步,他又猛地停住,蹲下身抓了把地上干净的雪,三两下揉成个圆滚滚的雪球,塞进慕容湛手里:“王爷,您先攥着这个!”
慕容湛低头瞥了眼掌心冰凉的雪球,眉峰蹙起,冷声问道:“你又想作什么妖?”
何顺笑得脸上的酒窝都快溢出来,凑近了小声道:“万一遇见王妃呢?她要是想扶您,或是碰您的手,您这手冰着,不正好合了卧病畏寒的样子?省得您又得找借口躲……”
慕容湛不自觉地紧紧捏住雪球,雪沫从指缝里簌簌往下掉,那眼神几乎要把何顺冻成冰坨:“……滚。”
何顺脖子一缩,忙转到轮椅后推着他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嘟囔着:“奴才这不是怕您露馅嘛……”
何顺出身江南。
他六岁那年,父亲在码头挑货,累倒在货栈后就再没起来,饿了一天一夜的他跪在冷雨里磕得头破血流,也没人肯多看他一眼。
直到遇见五岁的慕容湛随娴贵妃回乡省亲,慕容湛让侍卫取了银两,寻了块干净地安葬了他的父亲。临走时,慕容湛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馒头,问他:“跟我走吗?有口饭吃,不用再跪着求人。”
他死死攥着慕容湛递来的馒头,愣了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他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开动,他一路跟着马车跑,终于被一个侍卫抱上车,从此他便成了慕容湛身边的人。
慕容湛轻嗤道:“……本王做事,何时轮得到你置喙?”
他顿了顿,不咸不淡道:“安分推你的车。”
主仆二人刚到靖和堂门口,一侍卫便前来通报:“王爷,赵将军与上官将军在外求见。”
慕容湛淡淡颔首:“让他们进来吧。”
“是。”侍卫应身退下。
不多时。
“王爷。”
厅外传来两道声线齐齐唤道,一道是中气十足的亮堂男声,另一道是清润的女声,透着爽朗。
先踏入厅内的是赵靖,正是北境大将军赵远达幺子,家中排行老四,两位兄长皆随父镇守边关,三姐已出阁,因圣上念及赵家军功,特允他留京奉养祖母和母亲。
他身形挺拔,生得剑眉星目,既是慕容湛发小,亦是其麾下副将,一进来便咧着嘴笑,一股子少年气。
他边走边推了推落后他一步的女副将上官雪。
上官雪则一身墨色,男装打扮,气质里没有传统女子的柔媚,透着一种利落和力量,只是英气的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忧虑,倒有一种独特魅力。
她并非世家之女,而是边关孤儿,父母皆亡于战乱,她女扮男装混入军中,后因识破敌军夜袭计谋,被慕容湛收入麾下,擅长伪装、追踪、破译密信。
两人见了慕容湛,齐齐拱手行礼。
慕容湛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赵靖看着他,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又蹙了蹙眉,调侃道:“王爷,这新婚燕尔的,您怎么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府里红绸还没撤呢,就又摆上活阎罗的谱了。是嫌外面传得不够真?”
他话音刚落,后腰就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上官雪收回脚,拧着眉斥道:“王爷心里压着多少事,轮得到你胡咧咧?”
说罢,她又转向慕容湛,目光变得柔和,拱手道:“王爷恕罪,他素来口无遮拦,您别往心里去。”
赵靖揉着后腰,低声抱怨:“说就说,动什么脚?”
慕容湛目光落在赵靖身上,似笑非笑:“倒是踹得轻了。”
他转向上官雪,嘴角向右轻扬,“他嘴快,你急着解释做什么?”
“王爷……”
赵靖和上官雪竟异口同声,连忙对视一眼,眼里带着点嫌弃,同时闭了嘴。
慕容湛收敛神色:“别扯这些没用的。粮草的事,查得如何了?”
赵靖立刻敛了少年气,沉声道:“王爷,上个月北境粮草被劫之事,属下与上官查到了些眉目。只是线索牵扯甚杂,还牵涉京中一位大人,属下们拿不定主意,特来请王爷示下。”
上官雪脸色也变得凝重:“回王爷,属下核对了粮草押运的签单与驿站记录,发现负责监运的参将陈继武在文书上动了手脚。他上报的遇袭地点,与实际发现粮草焚烧痕迹的峡谷,相差了整整八十里。”
她顿了顿:“更可疑的是,陈继武的远房表兄,是户部侍郎李茂安的门生。属下派人盯梢,昨夜见他偷偷往李茂安府里送了个锦盒,具体是什么,暂未查清。”
慕容湛凤眸微眯,食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叩着:“户部侍郎李茂安?倒是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一瞬,“上个月他递折子,说南方水患要赈灾,国库吃紧,竟拿本王的养病款说事。”
赵靖在旁咋舌:“他胆子倒真大!那笔钱是陛下心疼您受伤才批的,他也敢动?”
慕容湛瞥他一眼,若有所思道:“父皇没准,却也没治他越权的罪。”
他抬眼看向两人,目光沉了沉,“现在看来,他怕是早想着断本王的路,好让这粮草案烂在北境。”
他嘴角一勾,下令道:“那锦盒,今晚去取来。至于那陈继武……让他继续蹦跶,本王倒要看看,李茂安这张网,能藏多少龌龊。”
赵靖早已按捺不住,拍着胸脯道:“王爷放心!今晚属下便去取那锦盒,保管连盒底的木纹都给您摸清楚!陈继武那边我也派人盯死了,他每顿饭啃了几口干粮都记着,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上官雪上前一步:“属下愿与赵靖同往。锦盒牵扯重大,夜里行事需格外谨慎,属下熟悉京郊布防,可策应掩护。”
她目光扫过赵靖,补充道,“且……免得某人一时冲动,坏了王爷的布局。”
赵靖瞪了她一眼,刚要反驳。
何顺轻手轻脚进来,凑到慕容湛身侧,俯身低声道:“王爷,王妃来给您送汤药了。”
慕容湛眉峰瞬间一蹙:“这女人又来了?”
赵靖闻言,脸上笑得促狭:“看来王妃心里很是记挂王爷,这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特意瞥了眼上官雪,“不像某些人,连半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
“我本来便不是寻常女子。”上官雪白了他一眼,视线下意识落在慕容湛微蹙的眉峰上,轻轻问道:“王爷,属下的提议……”
慕容湛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下,“那便同去。布防图在你那儿?夜里行事,以稳妥为上,不必急着求功。”
“是。”两人齐齐应道。
语音刚落,厅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戚云晞提着食盒款款走进来,一袭正红色绵缎长裙,外罩一件月白暗纱褙子,衬得肌肤胜雪,容色明艳,却不失清丽。
撞见厅内的赵靖与上官雪,她脚步一顿,随即屈膝行礼,柔声道:“臣妾给王爷请安。这是母妃特意吩咐炖的汤药,说是对王爷身子好。”
赵靖与上官雪皆是一怔。
上官雪飞快扫了眼慕容湛,立刻拱手行礼:“王妃。”
赵靖却被那抹艳色晃了神,愣了半瞬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跟着作揖,耳根竟悄悄泛了红:“王、王妃。”
戚云晞噙着笑意,微微颔首。
慕容湛扫过那身灼眼的红,轻咳了一声,淡淡道:“王妃有心了。”
他转向赵靖与上官雪,扬了扬下巴:“你们先下去,按方才说的办。”
赵靖和上官雪识趣地拱手:“属下告退。”
两人转身往外走,经过戚云晞身边时,赵靖忍不住多瞟了一眼,却被上官雪暗中拽了把衣袖,压低声音斥道:“不该看的别乱看,先去准备夜里的事。”自己不经意间瞥了眼厅内,似乎慕容湛正垂眸听戚云晞说话。
*
厅内只剩主仆三人。
慕容湛又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重新看向戚云晞,“王妃今日这身打扮,倒是比昨日鲜亮得多。”
戚云晞抬起眼睫,一双眸子透亮如洗,望向他:“那王爷……可是看着还舒心?臣妾别无所求,只盼着能让王爷顺心些。”
她刻意放缓了语气,让自己的神色显得更真诚些。
慕容湛顿了顿,避开她的视线:“……舒心谈不上。但……比昨日顺眼些。”
戚云晞眼角弯弯,忙不迭地讨好:“王爷觉得顺眼就好。”说着便打开食盒,取出准备好的汤药,“那臣妾服侍您喝药吧。”
慕容湛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药先搁着,本王待会儿喝。”
“那怎么行?”戚云晞端着碗往前凑了半步,笃定道:“母妃特意叮嘱过,定要盯着您喝完。”
说着,她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递到了他唇边。
慕容湛:“……”
这女人,如今竟得寸进尺了。是方才纵容了些,让她觉得有机可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