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的第二次月考,宁思言的名次还在退步,这次直接滑到三十名开外。
学校的成绩刚统计出来,卷子还没往下发,宁思言就被班主任喊去了办公室谈话,最后让他父母明天来学校一趟。
拿到排名表之后,班里沸腾得锅盖直飞。
他退步的原因,众说纷纭,各有一套说辞,唯一默契的,就是都没敢在正主面前显眼。
还有人坚持说是盼鸢的错,看到两个人走得很近,秉持那套‘坏学生带坏好学生’的怀疑论。上回如果是刻板又傲慢地将盼鸢钉在罪人的柱子上,那这次,就是直接钉牢了。
卷子一发下来,高阅就拿宁思言的物理卷子对选择题。对完,他瞄了眼大题,发现宁思言有些题只写要点,完整的步骤能给,却有意不给。
有的甚至空着不写,高阅越看越不对劲,越看眉头越往下掉。
“靠,他在控分?”高阅拎着单薄的卷纸,低声嗷了一嗓子。
还明目张胆地控?
怪不得昨天会被刘三姐带走吃训。
刘三姐是他们的新班主任,叫刘蓉,会唱山歌,还唱挺好。开学的时候,她在班上给大伙开过嗓,十分叫座,于是就得了这么个名。
高阅瞥了眼门口,宁思言正好走进教室。
他们平时都随便互拿卷子对,许是撞破秘密的心虚,高阅一把将他的卷子塞回了桌肚,低头一看,发现里面放着一把水彩笔。
这是他去年亲自挑选的生日礼物,一整套画具里面配了什么,高阅一清二楚。
宁思言刚坐下,就挨了高阅当头一问:“你卷子咋回事啊,宁思言。”
“懒得写,不想写。”宁思言无谓地说。
“我靠。”高阅气得想咬人,往后一仰:“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宁思言没理他,把自己的卷子掏出来,翻开到大题,按出笔尖,把原先没写的给补上。
这会儿知道要写了?高阅嫌弃地腹诽道,在旁边看得两眼一黑。
过了会儿,高阅像察觉到了什么似地,小声问他:“你又跟白阿姨吵架了?”
他心想,八成是这个原因。
果不其然,宁思言边在草稿纸上演算边淡淡地说:“嗯,而且最近只会多,不会少。”
“唉,挑战家长归挑战家长,你犯不着这么对自己吧?”高阅叹气,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就不敢反抗自己家里那位女神,没争两句就能把他说得无地自容。这么一看,他还挺佩服宁思言的。
宁思言干脆利落地写完一个式子,顿了下笔,坚定地说:“要对抗,就对抗到底。”
高阅严肃地连连点头,拱手抱拳:“哥们儿哪儿都行,唯独不敢对抗长辈,所以,只能精神上支持你了。”
隔天,刘三姐在办公室里跟两个家长聊完,就给宁思言开了假,让他跟父母回去继续谈。
下了车,甩上门,忍了一路的白书影开腔爆发了:“宁思言,你到底想折磨谁啊!钢琴不练了,现在连自己的学业也要糟蹋是吗!”
地下车库空旷,回响着她尖锐的喊声。
宁思言站在车门旁,顿了一秒,扭头,径直往家的方向走。
“你先别激动,青春期的孩子嘛,成绩波动是很正常的事。”宁立恒走到妻子身边,抓住她的双肩,安慰说:“他最近确实心态出了问题,你让他再调整一段时间看看呢?”
“你没听见他班主任说的什么吗?连着掉两个月的分,卷子还留白。”白书影肩膀一抖,撇开宁立恒的爪子:“宁立恒,你费劲给他圆什么?!”
安抚无效,对着日渐暴躁的妻子,宁立恒顿觉束手无策,索性也沉默了。
他转头去看儿子的背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拐角,一瞬间感慨万千。
他用成绩退步来对抗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明,但是立竿见影地有效,既能让他的母亲明白控制自己的代价和反抗的决心,又能惩罚他这个做父亲的对他多年的忽视。
只是这种自毁式的表达方式,最痛苦的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些做家长的……
晚上九点,外头漆黑一片。
宁思言进厨房喝了两杯水,看见阳台的灯还亮着,望了一眼,发现他爸支在那儿抽烟。
在宁思言的印象里,父亲极少抽烟,除非在事业上摊上什么难以解决的硬茬。他这段时间的改变,宁立恒也看在眼里,这份苦恼,宁思言觉得有他的一份功劳。
恻隐之心一动,双腿也不受控制了。
宁思言走了过去,靠在栏杆旁,照常喊了声:“爸。”
宁立恒闻言,赶紧把烟掐了,挥了挥还没散全的烟气,转身问:“还没睡呢?”
“还早,刚写完作业,十一点再说吧。”宁思言说,难得他记得自己闻不了烟味。
宁立恒点头:“嗯,别熬太晚就行。”
沉默持续发酵了十多秒,宁立恒捏碎了烟丝,攥在掌心里说:“思言,你实在不想继续学琴可以跟我们商量,不需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你母亲这段时间的崩溃,还有你的消沉和自我惩罚,我们彼此都有责任。”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小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判断能力,一说不想学琴了,妻子用软话哄一下,他就又能坚持了。
起初他以为这孩子是极喜欢钢琴的,而且学琴也确有前途,妻子的要求虽然严格了点,但没有大错,直到他发现宁思言并没有放弃画画,还从小坚持到了现在。
一晃多年过去,他已经跟自己一样高了。
体型的变化很容易被观测到,可等他意识到宁思言内心的变化时,有些扭曲已经不可逆了。
“寒假的时候,我跟妈妈谈过。”宁思言生硬地说,手搭在了冰凉的栏杆上。
小时候他哭着说不想练了,没用,长大说不想练了,母亲又说晚了。
宁立恒摇头,无奈地笑了,摆手说:“一次就成功的摊牌,比走极端方式来达到目的还要天方夜谭。”
宁思言愣了一瞬,从他爹的无奈中品出了自己处事的幼稚与天真。他不是没考虑过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冲动,但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后悔的。走回头路也不是他的风格。
“或者有没有可能……”
父子静静地吹了会儿舒爽的夜风,宁立恒忽然提议说:“你可以把画画发展成副业?”
宁思言越发怔愣地看着他,三秒之后,他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个家真的很矛盾,父母看起来很爱他,这么多年也确实把他照顾得很好,却也可以做到完全忽略他的未来规划,甚至是感受。把自己的孩子当作一台可以操纵的机器来培养,这里卡顿了,以为是齿轮生锈,涂点油就想让他继续运行,却从不怀疑动力问题。或者是怀疑过,却不愿意承认。
“爸。”宁思言喊他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眼神里有着远超这个年纪的坚毅:“我做不到。”
现在正是选择未来去路的关键期,他怎么可能妥协?如果他能够有选择,为什么画画只能是副业?又凭什么只能是附带的?
他不否认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是他不想背负母亲想要的价值,过自己的人生。
宁思言说完,露着一个嘲讽的嘴角。
很快,宁立恒就从儿子的表情变化里得到了答案,他的双手抓紧了栏杆,纠结地眺望远处。
“你别怪爸偏心,到这个年纪,我也改不了了,我只能说,以后我会尽力劝你母亲,至于能不能有结果,我不能保证。”
顿了顿,宁立恒又感慨地说:“思言啊,你妈妈真的可以说是天赋和努力集一身的女人,我见过她最意气风发的那十年,如果你见过妈妈年轻时在舞台上的样子……”
他欲言又止。
算了,妻子曾经的经历和荣誉,儿子既不能继承,又抗拒走上这条路,说这么多顶什么用。
“原谅爸爸的自私,你再让我选一次,我也还是会偏向你妈妈,这跟理性和正确的路没有任何的关系。不仅是出于我的愧疚,更出于她是我一生的伴侣。”宁立恒拍了拍儿子的肩,祭出老生常谈的一套说辞:“你没到年纪,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人永远都是偏心的,哪怕是最亲的人。”
他一车轱辘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儿子,步履稳健地走回了客厅。
宁思言麻木木地站在阳台,看着望不到头的夜色出神。过了很久,他也没有挪动一步,眼泪被看不见的风一点点带走。
三天后,白书影带完学生回到家,一个多月没有被动过的钢琴突然响了起来。
她顺着琴声忐忑地走到宁思言的房间,倚靠在门框听了一段,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上午第一节课刚下,有个女生就在盼鸢所在位置的窗外敲了敲。
盼鸢刚抬头去找动静,那人就很不客气地冲她抬了抬下巴,说:“喂,你就是盼鸢?”
她还没寻思出这是哪号得罪过的人物,那女生拿眼睛对着她粗略地上下一扫,像在看什么烂菜叶子一样,尖酸刻薄又嫌弃地说:“宁思言什么眼光,当救世主当上瘾了吗?”
来者气焰嚣张,盼鸢先是习以为常地瞟了一眼,一点波澜没给,直接扭头无视了。
烦人。
她没时间跟人算账,账本倒是找上门来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女生再逼问,气势明显弱了许多。
“……”盼鸢不堪其扰,面无表情地抬手堵住了两只耳朵,继续低头看她的错题本。
谁知这货实在一根筋,直接当当当地敲起窗来,盼鸢隐忍地呼出一口气,站起来一把拉开,动作利索到差点把对方的手给一块包进去。
盼鸢抱起双臂,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你也来眼红吗?酸鸡。”
这女生估计就没听过这个稀罕词,联想能力又强,一下就被激怒了,愤愤地指着盼鸢说:“你说谁是鸡!讲话用词这么不干净!”
“喂,是你先攻击我的好吗?”盼鸢极不耐烦地挤着眼睛,说:“我反击还得跟你使用礼貌用语?你脑子被水冲走了吧?这么双标,我就问你一句,眼没眼红?”
她不否认跟宁思言在一块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可是反噬也大,局外人会把关系亲密当做一种所谓的“荣誉”来看待,否则不会闲得蛋疼来找她的茬。
这段友谊注定不会被羡慕也不会被祝福,既然事与愿违,她就破罐破摔。
女生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盼鸢,近乎尖叫地说:“我羡慕你?!你疯了吗?你成绩这么差!”
“我纠正一下。”盼鸢淡定地做了个打叉的手势,有理有据地说:“咱们高二大概有五百四十多个人,我在二百六十多名,成绩中等好吗?”
“二百多名你很骄傲吗?”女生扬起下巴,颇自豪地说:“我每次考试都全校前二十,对我来说,你就是很差啊!”
“你说话讲不讲逻辑啊?”盼鸢哼笑,是真的被她逗乐了:“你说我成绩差,我跟你摆依据,你又偷换概念,拿我跟我比?不好意思,我跟你这种高智商低情商的类人沟通不了。”
“关门了,谢谢。”盼鸢重新拉窗。
“你!”女生赶紧伸手来挡。
“你什么你。”
“我……”
她本来还要继续措辞与盼鸢分个输赢,结果刘三姐从走廊经过,瞄了她一眼,用诧异的眼神无声地问‘你俩在这儿拿窗户较什么劲呢?’
女生面露尴尬,低下头,灰溜溜地走了。
当时的反击确实很爽,她也做到了让冒犯她的人吃不了兜着走,可事后盼鸢想起来,心里难免惆怅,又自责。
说的人多了,声音就大,大到足以淹没理智与逻辑,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
宁思言的退步,也许真的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