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之后,盼鸢给表姐打了通电话。
她愤愤踢掉鞋子,往空荡荡的客厅看了眼,江陵不在,话音都提高了八度:“最近好倒霉。”
表姐在那头正敷面膜,问:“怎么了?”
“我不是跟宁思言走得近吗,他这两个月的成绩下降了,老有人说是我的问题。”鞋子倒得东倒西歪,盼鸢捡正之后往厨房走,说:“我不否认这里面确实有我的责任,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他们管好自己不就行了,非要来我这儿显眼。”
盼鸢洗了手,拉开冰箱,给自己拿了瓶甜牛奶,无奈地说:“这些人排名挺靠前的,还能分出精力来骂我,看得出来很介意了。”
“会不会是他身边的同学?”盼悦狐疑地问。
盼鸢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镇别有风味,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一个都不认识。”
“你这应该就是个个例,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我们这些成绩好的都在暗暗较劲,每天睁眼就是学,就是刷题,有这时间去管闲事,还不如找个更好的学习方法,把同学往下挤……也许是他身边处得比较好的同学,以为你影响了他,看不惯才去说你两句。”
表姐猜测了一通,挑眉问她:“你反击没?”
“肯定啊,我就不是能吃亏的人。”盼鸢说着,仰头直接牛奶将喝了一半:“我也不知道宁思言最近的情况,没敢多问。可就算是成绩下滑,也没人敢说他,果然,好学生就是会被优待。”
盼悦在那头哈哈一笑,面膜都给挤皱了,狼狈地扶住后才说:“那这不就正好说明,咱们的教育系统有一部分的责任吗?唯分数至上,只要求学生搞好学习和升学,其他都不怎么管。重智育轻德育,情感和道德一没培养起来,有的学生就很容易没有同理心,不懂换位思考,也就学不会尊重别人。”
“……哦。”盼鸢恍然,舔了舔唇上残余的牛奶,故意曲解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学校让我们变成变态的?”
“你耳朵听哪儿去了?”都这节骨眼儿了她还耍笑,盼悦对着手机翻了翻白眼:“我可没说学校全责,家庭教育也很重要。”
盼鸢倚在桌边哼哼一笑,说:“知道啦。”
“别贫,我跟你说件事。”
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盼鸢这通电话,她还想不起来自己前天被交代的重任:“你舅舅让我问你,要不要大学资助。”
盼鸢怔了一秒,将空瓶精准地投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干巴巴地回应:“我不知道。”
不明白她犹豫的点在哪儿,盼悦十分干脆地摆出选项:“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我的意思是……”盼鸢叹了口气,眉毛拧在了一处:“我压根没想过那么远的事。”
这抉择比她胃里的牛奶还要难以消化百倍。
她从来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被命运的小船推着走,浪到哪里算哪里。母亲的高瞻远瞩还没来得及传给她就走了,但如果盼情还在的话,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不远了,一年多的时间过得很快的,早点规划总没错。”盼悦摘了面膜,走进浴室去清洗,说:“你不是还在跳舞吗?要是艺考的话,可以早做准备了,文化课固然重要,舞蹈水平才是舞蹈学院的敲门砖。何况按你现在这个不要命的学法,还有进步,到了高考,你都能跟那些尖子生挤独木桥了。”
盼鸢听了这么一串分析,苦着张脸,抑郁得说不出一句话。
学费……
她心想,这其实是个很大的人情。
如果接受了舅舅的资助,那以后每年春节她要不要飞过去呢?面对那些不喜欢的亲戚,还要假惺惺地坐在一块嘘寒问暖,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可要是不过去,会不会显得她很白眼狼?
何况按她现在这个谁也不惯着的脾气,万一中途跟谁闹起来了,又怎么办?
……
唉。
光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可能就令人头大。
“你觉得江陵目前的经济状况能供你上大学吗?”盼悦其实就是来当说客的,她舅舅之所以找她跟盼鸢沟通,大概是觉得关系好的人说话总会顺耳很多,盼悦也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你舅舅可不是缺那点钱的人,别说供你上大学了,以后你要是想找工作,他也能给你安排妥当。”
沉默许久后,盼鸢终于低声说出了顾虑:“我不想欠那么大一个人情。”
“啊?”盼悦听得越发匪夷所思了,自以为清醒地挑破道:“反正生活费你也不是没拿过,大学的学费,不过就是一个新的数字而已。”
“……什么生活费?”盼鸢被她提点得一脸懵,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听到反问,盼悦也愣了两秒,抹脸的手都停了。
按理说,人只要接受过一次帮助,后面只会接受得更加顺理成章,但她的态度这么摇摆不定,而且这个疑惑的语气……
该不会以前的资助她不知情吧?
“没到你手上吗?”盼悦打定猜测,试探问:“我记得你舅说过,从你上初三那年开始,他就托人每三个月给你打一笔钱啊。”
盼鸢:“???”
我记性确实是撇,但也不至于收了人钱就失忆吧?
盼鸢在一头雾水之中默默崩溃了,一张嘴开了又合,过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我从没收过。”
“唉——行吧。”盼悦从她的陈述中明白过来了,摇着头下结论道:“八成进了江陵口袋就没出来过。”
停顿一秒,盼悦又嘲讽地说:“我以为他破产之后的骨气至少还值点钱呢,原来能贱卖啊。”
盼鸢:“……”
听了表姐的解释和控诉,铺天盖地的羞耻跟石块一样砸了下来,她不知所措地站着,感觉脸皮都被生生撕了一片。盼悦的讥讽自然不是冲她来的,但她就是替江陵感到羞耻。
他们现在是相依为命的一体,如果他面上无光,那她也无法幸免。
江陵晃悠回家后,刚把门关上,就看见女儿坐在沙发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全身上下只有睫毛在活动,整个人显得十分木讷。
江陵提着一个装满酒的白色塑料袋,边往客厅走边开口问她:“有事?”
盼鸢从下午放学一直呆坐到现在,心中凝着团烧不尽的火,不点到江陵头上,将他的尊严烧个精光,她誓不罢休。
他今天没喝酒,进门后身上没有酒气。
盼鸢机械地转移目光,视线聚焦在江陵手里的袋子上,哦,不是不喝,是还没来得及喝。
她难以抑制地联想,这个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挥霍着舅舅给的资助么?
上次他在学校维护自己的表现其实还算有个人样,但在这件事后,她对他的印象再次跌回到了‘人畜不分’的地步。
盼鸢懒得给他所谓的男人自尊铺垫,压着怒气直说:“舅舅给我打的那些钱呢?”
江陵走向厨房的脚步一顿,有些错愕地看向女儿,似乎在想她是如何知情的,动了动嘴,没能说出话来。
“你以我的名义拿了舅舅的钱,这么久都不告诉我?江陵!你是人吗?!”盼鸢一通发泄完,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这个人情,你自己还!”
出门前,盼鸢又站住脚,回头冷冷地瞧了江陵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让我更恨你。”
她说完,重重地带上了门。
门被女儿的怒火甩得震天响,江陵抓着厨房的门把手,恍然松开。他将东西慢慢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躺下,一条手臂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眼皮。
她舅舅的确打过给她两笔资助,后来面子作祟,他就叫停了。
这钱后来也没给人还上。
晚读课上。
盼鸢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明心想提醒她读书,不要被老师抓包,摇了摇她的手臂,活像在推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她吓了一跳,担心地问:“小鸢,你怎么了?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盼鸢只露出一只眼睛看她,心事重重地说:“我以后也去学校食堂吃饭,你捎上我吧。”
她打算把钱全充进学校的饭卡,这段时间她存了不少零花,够她吃两个月了。
盼鸢还发誓再也不会回家做饭了,再分给江陵一口吃的,她就遭天打被雷劈。
“好啊,其实学校的饭菜总体还行。”明心摸摸饭搭子的头发,兴奋地说:“而且宵夜好吃,下次姐带你去。”
“好。”被她安慰,盼鸢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过了会儿,盼鸢才艰难地挺直身体,抽出一本教材,翻到有标记的一页,加入了晚读。
周末的篮球场,盼鸢早早地等在了老地方。宁思言一来,她没好意思开口把人赶回去,等写完了卷子,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才重新酝酿起要说的话。
“宁思言。”盼鸢轻轻地叫他,宁思言一抬头看她,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她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
我的天。
这怎么开得了口啊……
“有什么想说的吗?”见她五官皱成一片,宁思言忍不住追问。
这个刑场早晚要上的,盼鸢心一横,说:“你觉不觉得,学校有好多人都在议论我们?”
原来她的顾虑是这个。
宁思言放书的手慢了下来,点头:“嗯,我不管他们。”
她能主动提出,一定倍受困扰,毕竟她已经把‘真愁人’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宁思言沉下脸色,追问:“你是不是受了很大的影响?”
盼鸢丢下书包,睫毛也顺势蔫了下来,说:“嗯,我扛负面评论的能力没你强。”
不止如此。
你的前途我也扛不住。
那天宁思言被科任老师叫到走廊谈话,问他最近的心情和家里的情况。
当时她和明心上厕所回来,挽着手臂从那儿经过,一班的后门走两步就是九班的前门,她实在好奇,就贴在门口偷听了几句。
宁思言的话总是很容易让人信服,他说,嗯,家里确实发生了些事,调整一阵就好了,还反过来安慰老师,让他不要担心。
老师点头说,行,那老师就放心了。你要按之前的成绩保持下去,保送没问题。
后来她又听了些其他同学传的话,在此之前,宁思言已经被刘三姐约谈过了。
他就是这样众星捧月又万众瞩目的存在,但凡出现一点可能的风吹草动,就会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望闻问切。
而背着固有恶劣印象的她成了什么呢?
一个将宁思言拉下神坛的罪人,一个卑劣的哪怕走上坡路也会被无视努力的捣乱分子。
大家似乎都默许了她可以存在,但不能站在他身边,挡住他的光芒。
渐渐地,她也在负面舆论里迷失了,完全被“都是我害了他”的情绪牵着走,理智和逻辑的判断完全不奏效,只要他们站在一块,那些魔音就会在她耳边围绕。她的确是个不怕事的人,可是各种恐惧如影随形。到最后,她需要的就不再是宁思言了,而是一层坚硬的自我保护。
她要这些恶心的声音消失,越快越好。
“要不……”喉咙干涩,上下嘴唇又似乎有千斤重,盼鸢艰难地启齿:“我们还是减少一点接触吧。”
仅一瞬间,宁思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瞳闪烁,似乎不相信这是她能诉之于口的表达。
盼鸢被他受伤的眼神撞得心直往下落,像是做了什么抛妻弃子的恶行一样。
她低头,手反复地绞着书包带,刚要说话,宁思言先开了口:“为什么?”
“因为我影响你成绩了。”盼鸢越说越小声,眼泪蓄了满眶,一眨眼,两行热泪就断了线。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做不到完全屏蔽那些针对我的声音,我也没有办法忽视你的退步,这里面有我的责任,我推不掉……”
宁思言看到她的眼泪时,心中猛然一震。
他在学校被保护得太好了,没人会说自己,可不代表没人会去议论她。
他天真地以为控分是自己的事,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只要他跟盼鸢频繁地来往,只要靠近了她,就无法将她推出影响圈。
他的一举一动,都化作湖面的涟漪,波及整个湖泊。
可他同样不理解。
为什么别人的错误要他们负责?需要管住嘴、不妄加议论的人明明是他们,为什么相处舒服的两个人要因为这些非议刻意保持距离?
“你没有。”宁思言说得坚定,从包里取出纸巾递给她,又低声,用近乎哄人的口吻对她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盼鸢快速擦去她的狼狈,一抬眸,四目无措地相对。
她咬着唇里的软肉,拳头在身侧无声收紧,想扑进宁思言怀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想跟他说,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可是情绪又总在提点她,彼此的疏远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从前随口跟表姐聊过的话,一语成谶。
可是她不要他陨落。
成绩连续下滑,跟家庭脱不开关系,但她不知道宁思言跟家里的具体情况,只是他们都用过同样的手段进行自我惩罚,盼鸢走过这条路,所以她最能切身地明白这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