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是个老大夫。
字面意思,他姓老,名大da夫,又是大dai夫,是个三十岁的药老头。
这人八年前被带回来,住进了涿山府,平日负责府内感冒发烧,大部分时间在在行医治病,很有一手。他喜欢草药,小院以青黛为名,又叫马蓝,是一种清热解毒的药。
南风一眼看去没见到人,从树上跳了下来,喊:“老大夫,老老头,老大夫,大大夫……”
“吱——”
在她的唤声下,前方比起平常大门宽大一倍的房门打开。
一个高大,宛如竹竿一般的男人走了出来,一眼看去,任何人都会被他十尺有余的个头吸引,但除此之外,他长得格外普通,灰扑扑的,一点儿也不起眼。
老大夫弯着腰走了出来,一出来就被一阵金光闪到了,他忍不住揉了揉眼,闷闷:“你太亮了。”
听到这话,南风歪了歪脑袋,站在原地就这么转了一圈,宽大的裙摆旋转,上面金玉挂饰碰撞,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她便宛如恍如漠海深处的红色芦花,热烈浓愈。
南风扬唇:“不好看吗?”
老大夫瞅了两眼,闷声:“好看,容易掉。”
南风轻哼:“都是扣紧缝合了的,才不会掉,再说,掉了也就掉了,我多得是。”
作为天下第一商行利丰商行的少行主,家中唯一的独女,南风可以说是在金窝窝里长大的,夏日睡的床都是玉床,冬日裹着火蚕被,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养身药的苦。
老大夫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走到药架子上,伸出长长的宛如杆子一般的手,将里面的药物翻转,全程闷闷的,俨然是那山中被积雪覆盖的老树,没什么声响。
换谁看着,也很难将他和曾经扰乱江湖,被万人追杀的药老联想到一起。
南风见他不理自己,直接跳下台阶,在叮铃铃的声音中走到他跟前,仰着脑袋:“你怎么不说话?药呢?无恨果找到了,我娘的药是不是能做了?”
老大夫依旧不说话,他就像是傀儡一般,绕着药架子一个个翻晒过去,任凭南风如何叽叽喳喳蹦蹦跳跳,都无动于衷。
南风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只能叉着腰跑回台阶上坐下,气呼呼杵着下巴,等待他把事情干完。
就这般两刻钟的功夫,老大夫总算结束手上的活,放下那些个药架子,走了过来坐在她旁边。
南风的个头高,七尺出头,坐在台阶上,宽大的裙摆隔着,都能看出底下双腿的纤长,她杵着下巴,宽大袖口落下,玉白的手腕上臂钏闪闪,掩住底下紧实的线条。
就这么,老大夫往她旁边一坐,也衬得她跟个小糖人似的,小小一只。
南风更不开心了,哼着嘴,侧过脑袋不看他。
老大夫不会哄人,闷闷地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他站起身,就跟院里的香樟树一般,遮住大半的阳光,阴影落在南风身上,随着吹拂的夏风,多了些凉意。
她撇了撇嘴,闷闷地低着脑袋,脚步踏动的声音再次传来,阴影避开,炙热的阳光照射下来,一束火红的芍药放到她的跟前。
南风唇角扬起,轻哼:“干什么?想贿赂我?我可没那么好贿赂,我生气了。”
话是这么说的,她还是接过了花,等着听他开口。
老大夫低着脑袋,看着台阶底下攀附爬着的黑蚂蚁,闷声:“要下雨了。”
南风瞪眼:“我、真、的、生、气、了。”
老大夫轻轻叹气,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药有问题。”
南风瞬间变脸:“什么问题?是假的?”
老大夫摇头:“是真的。”
南风瞬间松了口气,只要是真的就好。
她娘身重火毒,每年盛夏寒冬备受折磨,很是难耐,需要无恨果做药引制药。他们找了这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要是假的,就很气人了。
南风:“既然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闷声:“我那日出城看病,有病人送上此物,我也是回来才知道,后面再去找,那人已经在前几日‘意外’落水去世了。”
南风愣住,眉头紧蹙:“你的意思是,有人那这件事做筏子,针对我娘和兄长。”
老大夫点头:“药先不能用,用了,这筏子就成了。”
“不行。”南风瞬间站了起来,带着些恼意和急意,“虽说盛夏只有一月了,但是秋日不过三月,她又要毒发,不能拖。”
而且,她都已经两个月没见到她娘了,就因为这该死的火毒。
南风不接受这个可能,她猛的起身,转身就要往屋子里面冲去,想去带走药。
“药在涿山君那儿。”老大夫看着她冲动的背影,低着脑袋,在她闯入门之前,闷声开口,“南夫人再过几日也会回来,你别冲动”
南风僵住,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眼眶红了几分:“你们都欺负人。”
说完,她点着轻功,气冲冲直接翻上屋檐,踩着青瓦跳出小院。
她快速飞离涿山府,连自己的马也不要了,就这么一路狂奔。
一路上人见人躲,狗闻狗奔。
就这么两刻钟的功夫,她转向另一边的俞府,照旧甩开招待人的丫鬟小厮,怒气冲冲走进一处花团锦簇的小院,带着些委屈抱怨:“气死我了,快给我斟茶,再不喝点,我这火气都得把你们房子给烧了。”
屋内的人一袭灿紫纱裙,单薄清凉,露出大片肩膀锁骨,轻轻起身,紫纱宛如流光轻晃,她扇着手间紫色鎏金玉扇,碎步走上前来。
“哎哟,又是怎么了哎,小祖宗……”
匆匆迎上来的人叫陈萱,是和南风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之一,她看着南风气红的脸,踩着碎步,亲自走到茶桌上,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的花茶。
南风横着眉,接过那脑袋大的瓷钵,大口喝茶,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陈萱给她轻轻揉捏起了肩膀,轻声细语:“消消气,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我们大小姐啊,我们一会儿去收拾他。”
南风放下茶杯,咬牙:“我义兄。”
陈萱手一顿,嘴角一抽,非常刻意地拿过杯子,转身招呼丫鬟:“哎呀,瞧西西这一身汗,芊芊,去打盆水,再去取她的素衣过来,蔓蔓去多加点冰,哎,遂儿是不是醒了?把人抱过来给姨姨看看……”
西西是南风的小名,据她娘说,生她的时候吹西南风,风还挺大,就取这么个名。
每次听到这个小名,南风都会感叹还好她们不姓北。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萱,呵呵冷笑:“我要你何用。”
陈萱讪讪一笑,又给她捏起了肩,认怂得很快:“那可是涿山君啊,你也太高看我了吧?我就是一靠着我爹娘老弟混日子的纨绔子弟,我能有什么用啊。”
南风呵呵:“现在不提俞天宇了?”
陈萱讪讪:“这不是我俩半斤八两,多他一个少他一个,也顶不起事啊。”
南风嫌弃:“没用。”
陈萱嘿嘿:“哎呀,这也不能说没用啊,你瞧瞧,我这捏肩手艺是不是提升了?你一路奔波的,来来来,换个衣服,姐妹给你松松骨头。”
南风敛着眸子,有些许意动,但是很快,又想到了这人的捏肩手艺是如何提升,瞬间嫌气地拍开人,往旁边挪了挪:“你还是给你家俞天宇按吧,我可享不了这个福,他人呢?”
陈萱扭捏:“去给我买果子去了。”
南风瞬间恶寒,摸了摸手臂,上面汗毛都起来了。
俞天宇和陈萱都是南风朋友。
他们都是家世好,无需承担家业,也不怎么受重视的人,平日没什么事情干,整日就跟着南风在城中乱逛,甭管哪个犄角疙瘩都有他们的影子。
一群人整日逗猫遛狗,所到之处鸡犬不宁,熊孩子听了都止啼。
应苍城的平民百姓可能不认识涿山君,但一定认识他们这些个小纨绔。
可惜,往事的辉煌止步于面前的陈萱和俞天宇两个。
这两个平日见面就吵架,玩什么都要争对方一头的死对头,竟然暗度陈仓,不知道什么时候搅和到一起了。
他们比起南风大上两岁,家世相当,也没个世仇什么的,很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婚,整日黏黏糊糊,没几个月就搞出了孩子。
孩子一出生,就粘在孩子身上,再不复之前每日出门溜达找事的模样。
见南风实在生气,陈萱就让丫鬟把孩子抱给她‘出气’。
南风简单擦洗,换了身单薄的纱衣,懒洋洋靠在榻边,手上拿着个拨浪鼓轻晃晃,嘴上啧啧唤着:“这边,这边,嘚嘚嘚,爬快点,爬过来就是你的了。”
陈萱早就习惯了她逗狗似逗孩子,但还是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真是做个人吧。
……
一番打闹,南风的心情好了不少,就这么靠在那儿,喝着茶水吃着果子,慢悠悠的,任由那屋外太阳从顶上西落,天色也昏黄了下来,她也彻底平静了下来。
孩子又困得睡着了,丫鬟过来把他抱了回去,又齐齐退下,关上了房门。
陈萱坐在边上,看着那合着眼,懒洋洋靠在一边的南风,轻轻叹了叹气,然后接过扇子,过去替南风扇着风,轻声:“今日怎么了?不是去城外射猎吗?”
本来是说好一起去的,但是她身子不便,就没去。
南风没有立马回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颤着眼睫:“我娘要回来了。”
“南姨不是在外面养病吗?养好了?”
陈萱下意识说完,她就知道肯定不是这样。说是这般,南风肯定高兴地跟那陀螺似的到处飞,才不会是现在这般神色。
她压着声音:“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些人,活腻了而已。”南风没有具体说,只是轻轻嚼着话语,随后睁开了眼,凤眸狭长,瞳子漆黑,里面是翻滚的杀意。
陈萱心情沉了几分,也没有多问,伸手拍拍南风的胳膊,安抚:“南姨这么厉害,肯定什么事都难不倒她,你别担心。”
南风是侯爷义妹,又喜欢在外面玩,平日的朋友不少,但是关系最好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陈萱就算其一,她的出身,说不好也好,说好,作为家中外室女,便是后面回了陈府,也依旧颇受诟病。但是她心态好,嘴甜会说话,一门心思从死鬼老爹那边扣钱扣东西,又哄着亲娘手里的东西,把自己养得好好的。
看似没心没肺,却又十分讲义气。
见南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提不起精神,陈萱又道:“说起来,南姨已经离开快两个月了吧?”
南风恹恹:“四十九天。”
这精确的,陈萱扑腾一笑,拍拍她的后背:“这么久了啊,她这么疼你,这次也不知道又会给你带什么礼物,玛瑙?金玉?锦缎?海味?”
这提到的每一样都价值非凡,但是落到南风身上,却再寻常不过。
南家在大津三十六郡,郡郡皆有商路,房舍屋宅更是多如牛毛,便是外海,她们也有专门的通行海路,共百余艘大船,捞金无数。
作为南家独女,南风真是金堆堆里堆出来的金果子,衣食住行,无一不是顶尖,在她这里,再是金贵的东西,都比不上一个新奇。
因此,她对于礼物也是兴致缺缺,提不起什么劲。
陈萱又改口:“话又说回来了,南姨要回来了,你不准备点什么?”
南风沉着眉眼,气恼:“我都想好了,汾河道那边有大虫,我想抓了亲自硝皮子给她做披风,冬日暖和,现在提前了,还怎么抓啊。”
陈萱一个哆嗦,按住她的肩膀,苦笑:“祖宗喂,真的叫你祖宗了,你老实点好不好。还给南姨送礼物,都不说缺胳膊断腿了,你就是随便伤了哪儿,她不得心疼死啊。”
南风撇嘴:“我又不傻,我肯定会算好的啊,现在就没法子了。”
“没法就好,没法就好。”陈萱狠狠松气,庆幸地说了没两句,对着南风怒瞪的目光,她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既然来不及,我们是不是要换个礼物?明天去街上逛逛,那边马市外商多,指不定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南风眉眼耷拉下来,恹恹叹气:“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