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甚么怡红公子多情种,却原来你,往日也是假周全。可恨他不念旧时诗帕意,只恋新婚金玉缘。……可叹你一生全被痴情误,今日里死在黄泉心不甘……人生细想有何趣?只要那咽喉气断百事完。”
潇湘阿婆走后就没再晴过,一直小小地下着雨。
阿嗲总一个人坐在窗子边,连评弹都不再唱了,缩着身子坐在阴暗的环境里,越发老了。
“要是阿嗲走了,阿默怎么办?”,有天阿嗲忽然这样说。
“阿嗲要走去哪里?”他回过头看我,苍老混浊的眼里再映不出我的样子。
“每个人都会走的,哪里有人等就去哪里。去那个有人等着的地方。”。
天还是阴沉着,他的脸皱得越发厉害,是衰败的样子。
“您要带阿默去吗?您要去的那里也有在等阿默的人吧!”
“那里的门只开一次,时候到了才能进去,我们阿默还小,时间还早哪。”他说。
我忽然掉下泪来,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试图止住流泪,可是眼泪硌得眼睛好痛。
“没有人愿意等阿默吗?谁也不要我吗?”我哽着声音祈求地问阿嗲。
“连阿嗲也不要我?”
我从阿嗲的话里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恐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如果真的只能开一次,如果我真的不能去……
可是,这世界这么大呵,可是,人那么多,我一个人的孤苦更大了。
一双苍老的手环住我颤抖的身子,在熟悉的味道里,眼泪与不安惧怕被催发得不可收拾,我紧紧抱着他,终于把长久积累的不安与自卑宣泄出来。
我习惯了相依为命,在沉默的时间里也怕极了忽然地失去。
潇湘阿婆走后,空气里似乎有什么变了,阿嗲的白发和衰颓像在预表着某种不可挽留。时间平静无波地滑过,我们陷在里面,像被扔进了空旷无人的荒场。
他干枯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苍老的声音沉静响起在耳边,杂在雨声里慢慢说“阿默,你要记住,人哪,这辈子总归是要为一次分离狠狠哭,为一段时光坐立不安,为一些缺陷自卑不已,为一个人奋不顾身才算全喽。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会有人不断进入你的生命,也会有人不断离开,别人带给你的无论是伤害还是爱护,你只要默然做好自己。”。
“永远记住,没有谁是非要靠别人的爱护才活得下来的,更何况你是被爱着的啊。”
雨还是小小地下着,阿嗲说我是被爱着的,我其实没有听懂,但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在熟悉的臂弯和温度里,哭累的我睡了过去。
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也没有听到阿嗲在房子里搬动东西的声音,风从半开的门里吹进来,树影晃动,冷丝丝的,有雨的凉意。
黑子摇着尾巴站在门口,头仰着专注地看着什么地方,外面黑漆漆的,虫鸣声里,看不见的地方仿佛蛰伏着什么怪物。
我知道是阿嗲把我抱到床上的,我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爱护。
走出房门,没有遮拦的风把眼眶都吹冷了,隔壁阿嗲的房间没有开灯,冷冰冰的黑暗气息里没有人。
我走出小院,前面也是一个院子,只是从阿爸姆妈离开后很久没有人住了。
我们也避免关注这个有四个房间的院子,每次穿过这里都只当这是个过廊。
但今天,灯却开着,左侧房间的窗棂上阿嗲苍老的身影映在上面,他微低着头看什么,我不敢走近。
这个房间从前是阿嗲和阿婆的,有天我突兀地闯进去,里面的家具积满了尘,阿嗲坐在这一屋陈旧荒凉里看一个匣子里的物什,笑中带泪。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嗲哭,那时我不明白我的依靠我的大山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脆弱,却本能地心疼。所以我不敢再走进这个屋子,就好像只要我不看到,阿嗲就永远是从容的。
我看着老人的影子,他坐在积满了尘埃的空间里一个人追想。
温柔的是过去,残忍的也是过去,这个老人的悲伤沉重,岁月承担不起,我连碰都不敢碰。
阿嗲和阿婆的事迹曾经轰动了整个小镇,凄美得像话本里的爱情故事。
那年,阿婆的爹爹过寿请阿嗲去唱评弹,彼时阿嗲风头正盛,阿婆正值女人一生最好的年华。
他们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一仰一伏间便开始这生命的纠缠,顾尚之和沈素素这两个名字,缠绕着刻在了红尘万丈里。
但结局并不美好,纵你名声翻了天去,戏子就是戏子,入不了大家族的眼。
在一个月明星清的夜晚,顾尚之接住了从墙上跳下的沈家幺女,过上了平淡带着烟火的幸福生活,沈家大怒借势封了阿嗲的求生路,从此顾尚之的评弹只一人得听,沈家幺女沈素素的幸福只叫顾尚之。
流言蜚语他们有、家族阻挡他们有、山盟海誓他们有、烟火的幸福他们也有。坠在万丈红尘里的顾尚之和沈素素,曾完满地生活。
阿婆产下我阿爸后因身体亏损严重不久后就去世了,她的一辈子比阿嗲的短了好多,阿嗲抚养阿爸长大,再也没娶。
一个人守着时光,生命就这样大段大段地过去了。
世间的故事就那几个,凄美的剧情也就那样,平民与富小姐的爱情早就在时间的洗刷里变得清晰明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见。
世人可以省去其中的悲伤艰难只挑那些不让人心碎流泪的部分记忆,可是顾尚之不行,那夜里的辗转、未能与心爱之人偕老的遗憾、世人的不理解都渗足了对沈素素的疼爱,狠狠刻在他的灵魂里。
“咳咳咳,咳咳咳!”。窗棂上的身影忽然弯腰剧烈地咳嗽着。
“阿嗲!”我冲进去,浑身颤抖地看着他。我知道,阿嗲可能要离开我去那个很远的地方了,我站在他面前,他像雪天被压弯的树。
“没事,天气太湿了,阿嗲受了点寒,不碍事的。”他捂着嘴巴,压抑不断上涌的咳嗽说。
话音还没落他就又猛烈地咳起来,弯着腰手紧紧抠着桌角,仿佛要把心脏肺腑都咳出来,我看到他的指缝间有红色的液体流出来。我拿手去捂那些刺眼的红,却怎么也捂不住。
阿嗲从凳子上滑到地上,我扶不住他,也跌到地上,就这样看着他躺在满了灰尘的房间里渐渐失了生息,闭紧了眼睛。
“阿嗲,阿嗲……”我唤他,像黑子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
阿嗲不醒了,他累了。
他孤独了太久,人生一片沧夷。
两岁时我的阿爸和姆妈下海打鱼,再也没有回来,我一直和阿嗲生活在一起,我知道阿嗲是个很苦的老人,阿婆比他先离开了,阿爸和姆妈也走了,他为了可怜的小阿默一直坚持着守在冰冷的世界里。
现在他坚持不了了,这世界只有我了。
我坐在地上,呆了一样守着阿嗲。
那天晚上雨一直没停,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像一尊木头,一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