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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画扇

    “……不堪回首这旧时情,想当初无限恩情好,他与我也曾相约在此地临,哪想我心中有事眠不得……我是待情人不知人思倦,手扶椅背睡昏昏,到后来是素巾拂面惊好梦,却原来陌地的情人在眼前临……”

    黑沉的雨把老宅包围得严严实实,阿嗲安静地躺在地上。

    不用强撑了,这样一来,他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和阿婆相聚了,真好。

    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外面下着大雨,我走到堂屋打了水把阿嗲脸上和手上咳出的血迹清理干净后出门去寻顺子哥。

    我跟着阿嗲也曾在黑夜里的雨巷走过,但彼时我盯着他的背影,今天我一个人穿过黑夜,像潇湘阿婆走的那天一样,只是没了那个让我心安的背影。

    我奔走在雨夜里,脚步踩得青石板上的积水啪啪作响,这场景这感觉都很熟悉,仿佛循环往复地奔逃在梦境里找不到出口。

    如果真的是场梦就好了,那这只是噩梦一场,可是雨又急又重地打在我裸露的皮肤上,钝钝的痛意提醒我这一切不是梦。

    我叩开顺子哥家的大门,“顺子哥,我阿嗲死了,我该怎么做?”

    这或许很冷漠,但人死后活着的人一味地哭是没有意义的,我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里,我要让阿嗲体面地离开。

    我知道人死了要收敛入葬,阿嗲活着时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一口黑漆棺材,可我不知道怎么做。

    之后所有事都是顺子哥和与阿嗲熟识的友朋操办。

    葬礼上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尚之走了,阿默怎么办?”

    “这孩子真是命苦啊,阿爸和姆妈走得早,现在还这样,唉!”有人重重叹息。

    我守在阿嗲棺木旁,丝毫不在意外界的声音。

    “留这么个小孩子独自住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默默可还有亲人?”。

    “尚之本来就孤身一人,没有亲人。”

    “这孩子这么可爱,或者我可以抚养默默,我家老大一直想要个女儿哩。”

    我看着地面,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斜斜照在地上,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埃飞舞。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这事要问问默默的想法。”

    其实阿嗲给我留了足够的钱,也交代过我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会有姓沈的人来带我走。

    但我不在乎,我伤心欲绝,只想不顾阿嗲希望我好好活着的期望,一了百了,但我在脑中模拟了各种了结之法后彻底断了一了百了的心。

    葬礼最后一天顺子哥陪着我送走了所有客人,又帮我把宅子打扫干净。

    “有什么需要随时去找顺子哥。”

    他的手宽大又温暖,我笑着点了点头。

    那之后乌镇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

    “黑子,今天真冷。”,我和黑子趴在窗台上披着小毯子看雨中的玉兰花树,黑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守着主人。

    广玉兰被打碎浸泡在雨里,汁液流出娇嫩的身体,被雨水冲刷后的香味清雅好闻,我站起来走向广玉兰,雨点在脸上湿漉漉的,我踮起脚折下一枝带雨的花,花蕊被雨打湿,清丽脱俗。

    它们那么美好,而我什么也没有。

    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太多,现在,连同阿嗲也被夺走了,我的世界灰沉沉的。如果从来不曾得到,如果得到后也要失去,那我还能要什么,还敢要什么?

    从前常有人拜访阿嗲,他总是合宜地招待所有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但人散后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或唱评弹,或喝茶。

    我眼里的阿嗲是安静的,落寞的。

    有一天张大爷来找阿嗲喝酒,阿嗲招待过那么多人,只会同张大爷喝酒。

    “你这儿倒奇怪,每隔段时间都有人来,却怎的总一副荒凉的场景?活像只有你和那孩子。”

    “可不只有我和默默?”

    “唉,这乌镇的人来来去去,都往热闹繁华的地方去了,旧人旧事都走喽。”

    张大爷咂了一口酒眼神迷蒙地继续说“但这儿终归是开始的地方啊,少有人会守着最开始的东西。”

    张大爷打个酒嗝后缓着声音说“像秋天慢慢收起画卷,我们的一生也只剩尾巴了,尚之,这人啊,总要学着放过自己。”

    我坐在桌边捡碟子里的花生吃,听不懂为什么张大爷一下子变得这么低落。

    “张旭,你醉了。”阿嗲没有喝醉的样子,只是声音清朗地提醒。

    “哈哈哈,都说顾尚之是个戏子,凉薄。世人眼拙,世人眼拙……”。

    张大爷又抬起碗嘬了口酒,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

    “听那虫唧唧,草青青,

    不堪回首这旧时情,想当初无限恩情好,

    他与我也曾相约在此地临,

    ……

    却原来陌地的情人在眼前临,见她是蓝布褂,

    黑布的裙,淡扫蛾眉最可人……”

    那年苏晴站在他面前,粉面桃花,央他陪她去学评弹,仿若就在昨天。

    可后来那个烂漫的女子,被时间和感情搓磨得寡言少语,而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也只学会了这支《桃花扇》。

    是了,如今已经没人叫她苏晴了,她是潇湘。

    “黑布的裙,淡扫蛾眉最可人……”他趴在桌上,皱着苍老的眉喃喃。

    “阿默”,看着张大爷睡去,阿嗲似乎一下子放松了绷紧的神经有些疲惫地唤我。“慢慢长大,慢慢长啊……”他没有看我,眼里染了好多回忆。

    我怀念书房里看旧照的阿嗲,望着窗外的阿嗲,回廊里唱评弹的阿嗲,沉默的阿嗲,离我好远好远的阿嗲……他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每晚的梦中,我在荒原里无尽奔跑,脚尖因为轻踮而血肉模糊,永不愈合的伤口溢出丝丝新鲜的血和水,旷野的守望,望穿了岁月却依旧没有结局。

    总有些片段一阵阵掏着心,这座一直寂寞的老宅,那个老人,那颗每年开花的树,从前的岁月静好如今帧帧都演绎着窒息的画面……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雨余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现在阿婆终于等到阿嗲,阿嗲也终于赴约而去。

    阳光正好,迎光而来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唇角一抹笑,仿若人间寂寞数十载不过梦中一掠,他从未活在没有她的天地里。

    但于我,乌镇的雨似乎更重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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