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呆在宅子里不出去,每天不是睡觉就是看着院子里的花发呆,有时候靠着黑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其实也习惯这样的安静,这和阿嗲在时没什么不同,我甚至享受孤单,那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总是能在它那里找到最脆弱的自己,也能看到最坚强的自己。
我总是在孤单里同自己和解,我不理解这个世界,可是我孤单时就接纳了这个世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本身就不需要我的理解。
我曾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到海里有一座孤岛,它看上去离岸边那么近,好像只要走到它跟前就能登上去,可是又那么远,我沿着环山沿海公路一路跑下去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它。
它就在那里,只是看到我就热泪盈眶了,那是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好像找到了我的岛。
所以我喜欢孤单,孤单就是我的岛,它从我的血肉里长出来,没有更安全的了。
我其实一点都不害怕一个人生活,但阿嗲确实安排了我的去处,他说过他有一个好友,值得托付,阿嗲给我留了一大笔钱,足够我用到成年。
孑然一身的我真的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一个人,如果我渴望亲密关系我会尽我所能。
有光从细窄的缝隙进来,强势又不容拒绝。
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植物翠绿也快活起来,希望似乎全在一夜间叮叮咚咚地临到世界,就像漏了底的礼物盒,所有美好毫无保留地倾泄了下来。
用心才能发现阳光的细腻,黑子很开心,在院子里跳来跳去。
经过漫长的雨季“逢源双桥”越发寂寥了,如同一个在热闹里站成雕塑的老人。我坐在廊桥里看着。
阿嗲曾说,人应从“逢源双桥”学个哲理,一辈子哪有左右逢源的,总要失去些什么。
可笑的是作为爱情圣地,民间流传着“男左女右”的过桥习俗,不能并肩而行。
会有些旅人来这里,有的走进相同的入口,却是陌生人,有的好不容易要遇见了,却又擦肩而过。错过的有很多。
阿嗲说,相遇不相遇,故意不故意,最终都是命运安排的恰到好处。
命运……我喜欢“命运”,我相信祂。
我相信人生不必强求,一切自有安排。
我很喜欢文姐,她总是很快乐,像乌镇的飘渺,如清晨般灵动,她就像早晨白雾里踢踏而来的麋鹿,让人欢喜得很。
她总坐在桥栏上,两条腿愉快地荡来荡去,“逢源双桥”和她像生在一起似的,只要她坐在上面,充满历史感的桥仿佛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默默,快来快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神秘地叫我,我是欢喜她这样的欢快的,性格使然,不知道该怎么欢快地回应。
我走近,她背对太阳坐着,我抬头,她把一小簇开得火红的木棉递给我,眼里有亮晶晶的笑意。
“花都开好久了,我想你应该会去,可是等了好久都没在树下看到你。”
她挠挠后脑勺,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嘿嘿笑了两声“木棉开花了,没看到你在树下捡花瓣怪不习惯的。”
善良的人,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心。我懂她的小心翼翼,不去提阿嗲的离世,不问我孤身一人的生活,不同情,不好奇,只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伤口想给我一些温暖。
她又局促地指着花急忙说“我看你每年都捡掉下的,可是掉下的哪有树上的好,树上的鲜活些,放书里也轻薄些。”
她知道我喜欢捡花瓣树叶当书签。
她手舞足蹈地解释,眼里的光很纯粹,表情也纯粹。
“文,你哥在到处找你,又偷他酒喝了吧。”一个老大爷远远地和文姐说话。
“谁说的!我才没有……”上半句理直气壮,声音越来越小,她有些脸红地瞟了我一眼。
“早就闻到啦。”我笑着看她。
“好啦好啦,不就偷喝他一点酒,至于这么舍不得吗,再酿就可以了嘛。”,她破罐子破摔地说。
又轻巧地跳下来“默默,我先走了,免得他又满镇叫我。”。
话音刚落她就跑走了,我连谢谢都没能说出口,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里,一点点听不见。
我继续在镇里闲逛,好久没出来了,乌镇还是那么安静,像个婉约的大家闺秀。
“桥里桥”最迷人之处在于无论站在哪一座桥上都可以看到另一座桥,一个地方的守望可以看到另一个地方的故事。
比起逢源双桥,我觉得桥里桥更适合象征爱情。
守望相助,并肩而立,像战友,风雨中同甘共苦,像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依依不舍。
乌镇人很少,每个安静的空间都不易被打扰,这里只有迟暮的老人,慵懒的猫和不多的愿意沉淀的年轻人,连桥头本该开得热闹的木棉都显得那么娴静。
木棉静悄悄开着,浓烈的颜色使花瓣质感十足,地上有些掉下的。它的花期已经够长了,可是不知不觉间,微风就要把它变个模样了,脱去火红的衣裙,换上清透的绿裳。
仿佛又在树下看到了阿嗲。
他曾看着这满树火红轻轻说“阿默,你也要这般热烈。”。
那时他还没呈现出衰颓的样子,眼神清明,灰白的头发精神地在风里微抚,他说这话时我捻着手里的花,是不懂的。
是的,我是热烈的。
黑子忽然发出敌意地呜呜声,站在我面前尾巴不安地摇来摇去。
“顾默。”清冷的声音,是我从没听过的。
少年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头发干净清爽,额前的发有些凌乱地偏向一侧,穿一件白衬衫,下身着一条黑裤,一双白色运动鞋,不算柔和的眉下眼睛沉静,鼻梁挺直,偏浅的唇微薄,脸廓分明,清清朗朗。
“我不认识你。”蹲下身安抚黑子,防备地说,我们依然隔着几步的距离。
“我是沈言。”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唇抿得更直了些,没再说别的,看了眼我手里的花“回家吧。”
沈?是阿嗲说的那个沈家,可是,这个小哥哥能领养我?我悄悄打量着面前蹙了蹙眉的少年。
“一见申郎……
他翩翩年少进庵堂,
宛如玉树临风立,
举止温存品格高……”
我在心里唱起《游庵认母?志贞哭诉》的唱词。
这个小哥哥好好看,我对他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喜欢和亲近。
他站着等我,我走过去,他很高,我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他转身,我试探着用拇指和食指扯住他白色衬衣下摆。
他没动,“小哥哥。”,我叫他,他没应我。
再没有别的语言,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唇轻抿着,眉轻轻蹙着,只是他放缓脚步,我捏紧他的衣摆,一起走回家,他好像知道去老宅的路,一路走得毫不犹豫,黑子走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