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萍散已看透,自珍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酬……”
我边走边偏着头打量身旁的小哥哥,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个词叫“花痴”,我只觉得他好好看,又干净又好看。
风带起他额角的发,身穿白衬衣的少年走在乌镇历经风霜的游廊下,他看上去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
忽然,脖子一紧,他手抓着我后颈的衣领,看也没看我“下楼梯了。”。
我脸一红,竟然看呆了,可是,他是笑了吗?嘴角勾起一点笑痕,眉目一下子柔和下来,云雨初霁。
后来,我回忆过那个场景无数次,或在深夜、或在阳光懒散的午后、或在我每个失落伤心的瞬间,不过,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从遇见他我就变得不像我,看到他就忘记了自己悲苦孤寂的生活,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放松,变回一个真正的花样年华的少女。
沿着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一直走,尽头就是我和阿嗲的宅子,他推开大门,没有马上进去,微侧了下身子,阳光清透地从他侧脸拂过。
“我可以进去吗?”他询问。
我没说话,依旧扯着他的衣角进了门,衣角被我扯得变形。
他轻笑一声,“什么习惯?”依然没有阻止我,任我拉着。
他边走边随意地打量着宅子,走过阿嗲种满了花的前院,穿过月门看到了院中的白玉兰,我把他拉到常和阿嗲唱评弹的堂屋坐好。
“挺讲究,还知道让我坐下。”
“等会儿,老爷子脚程没那么好,估计还有段距离。”
我疑惑地看着他,老爷子?谁?
“你祖父托他照顾你。”他看出了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嗲说托的人姓沈。”
“所以姓沈的你就往家带?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看着他,我能说是因为他好看吗?
“你姓沈,你好看。”死嘴。
他怔了怔“理由不错。”
前院传来了敲门声,“他们到了”
打开门看到的老人一身唐装,精神矍铄?,慈眉善目,身后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老人恭敬地跟着他。
“你就是顾默吧?”他笑着问。
“你阿嗲跟你说过我吗?那老小子肯定没说我什么好话!”他说话时眉毛时皱时挑,活泼的紧。
“要死了也不提前告诉我,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得见,怎么,肯定是觉得自己丑,见到我自惭形秽呗。”,他说得很轻松,可我感受到了他的难过。
我没想到能被阿嗲托付的人会是这么的……开朗?
我不知道怎么接老人的话,只好乖巧地叫声“阿嗲。”
“进去吧,别吓着人小姑娘,让你别来你非要跟着来,怎么样,坐这么久的车又走这么久,累够呛吧。”沈言走出来搀住老人的手边说边往里走。
“你这小孩,净胡说。老子我老当益壮!”老人佯做生气地打了下他的背。
到堂屋坐好,我为他们倒了水。
“默默啊,你阿嗲临终前托付我让我照顾你,你放心,祖父我身体好得很,也小又资财,一定能照顾好你。”
我犹豫着不敢答应。
去一个新的家庭生活?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去了我还能回来吗?去了我还能为自己做什么吗?
看出了我的担忧和犹豫,老人连着保证“我们家家庭成员简单,我只有沈言这一个孙子,你们也认识了,他爸妈常年在外面做生意不着家,其他亲戚都是旁支管不着我们家的事儿,你放心,在这个家没人能欺负你。”
“我只是代为照顾你,等你长大了,成年了,你想做什么祖父都支持你,绝不阻拦,就算是在你成年之前,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祖父也一定尊重你的意愿。”
他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不露声色的犹豫,大概过了一分钟他才抬脚走了进去,在那一分钟里,我没有任何波动,竟觉得就算那样陪他站到永远也没关系。
我看出了老人的真诚,也知道阿嗲把我托付给他肯定是因为他值得托付,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祖父,谢谢您,可是我能照顾自己,我想一个人生活。”
与其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过未知的被安排的人生活,我更愿意自己决定自己每天应该怎么过。
沈言坐在一旁手肘搭在红木椅子上事不关己地垂着眸子。
一时间堂屋里一片沉默,老人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我。
“你要怎样才可以?”清朗的声音响起,是沈言。
他抬起那双沉静的眸子看我。
我要怎样才可以?从来没人拿这个问题问过我,我看过的所有书里这个问题也很少出现。
心里忽然觉得可笑无比,在命运对我已经足够不善的时候居然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就好像我还可以选择。
我见过文和她哥哥嫂子打牌,大约是知道牌的好坏是无法选择的,文拿到好牌的时候高兴得手舞足蹈,如果是坏牌就焦灼得抓头发,但不论好牌坏牌每次都必须打完。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上天给我的这把牌刚好很烂。
我没有选择。
就连包容着我的乌镇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它年代厚重的底蕴使它注定安静温婉。
我说过了,我信命。我信生活没有亏待任何人,只是也没有给人选择地余地。
既然好坏都是自己的,我何必再去做选择,待在原地挺好的,我同样可以成长,同样会有一种生活接纳我。
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人生,这是乌镇和时间在日复一日地生活中缓缓告诉我的。
我转身走出房门,直到确定他们看不到我。
蹲下来把头埋在瘦弱的双臂间。
墙角狭小的范围隔出了相对安全的空间,身后的墙向皮肤传递着忠诚的坚实感。
我看惯了乌镇的晴雨阴明,我可以习惯一个人,我不需要被照顾……面对未知的恐惧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地向我逼近。
“你今年12岁,没有独立照顾自己的能力,祖父说照顾好你,就一定说到做到,他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人其实很可靠,你完全可以放心。如果你不想被送到福利院,你最好接受这个安排。如果你不信祖父的承诺。”他边抱着我边走边说,顿了一下“时间可以证明。何况我可以为他做保,如果他做不到,还有我。”
“老人家不知道怎么劝说你,又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别让他为难。”
沈言找到我的时候我浑身发抖地蹲着紧紧地抱住自己,他俯下身抱起我说了这番话。
我抬头看他,很淡然的样子。
我狠狠咬住他的手臂,眼泪大滴大滴地滚出来,像一头发狂的幼牛。
他只是顿了顿,继续抱着我往前走。
我才不信!
“顾默,难道你不想幸福吗?”
“我也不懂什么是幸福。”他说得并不大声,用沉静的声音缓缓说。
我慢慢松开了牙。
像他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我看着他的侧脸,看不出喜怒。
走到堂屋前,他把我放下,看着我的嘴角皱眉“去洗一下吧。”,我这才感觉嘴里有血腥的味道,知道是嘴角沾了血。
下意识舔了舔,看了他沁出血的手臂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垂着头道歉。
“道歉有什么意思。”
清理了脸上的脏污再站在老人面前时,我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回家。
这一刻我还是信命,但我信我能为自己的选择兜底。如果万事没有定法,那我就是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