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这场私宴办得极隆重,华贵的朱门前,宝马雕车,达官贵人来来往往,不时也闻得各家夫人小姐笑语盈盈,何等繁华之象,比科举放榜后的宫宴还要热闹。
一架特殊的马车停在朱门前,宋金亲自迎上来,一个玄衣公子走下车来。
“徐公怎么来得这样迟?叫我一番好等。”
“这不是怕来早了惹人闲话?”徐珩阑很不见外地拍拍宋金的肩膀,附耳低语:“毕竟你我今早还在金殿之上争锋相对。”
“徐公这么大度的人,还在意这点小事?”宋金额头的伤已好了大半——不过伤势本来也没那么严重。他也亲昵地揽住徐珩阑的肩膀,只是徐珩阑比他高出一截,这么一伸手,险些绊倒。
“宋大人宽宏大量,实在是令晚辈汗颜,今日出门仓促,未曾带厚礼……”
“你我之间那么见外做什么?”宋金满不在乎地笑笑,“况且,送来送去的,别叫人看了笑话,以为你我有多生分。”
“正是此理。”徐珩阑笑应道。
宋金笑笑,缓缓收回手。
梅园确实清雅脱俗,称得上是“世外桃源”,只是与宋金本人的气质极不相称。梅园亭台楼阁仿的是辰州式样,十分小巧精致。
“怎么样?我这梅园,不比徐公的竹园差吧?”
“宋大人连晚辈在辰州的园子都知道?”
“听林国公提起过。”
“我那小园子,哪里比得过梅园?宋大人这园子,恐怕比起那凤池仙苑,都绰绰有余。”
“哈哈哈。”宋金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嘴上还是自谦道:
“徐公过誉了。哪里见得就那么好了?”
突然,一个小厮上前,和宋金耳语几句。
“徐公,林国公相召,还请移步。”
那一瞬间,徐珩阑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宋金看在眼里,不怀好意地笑道:“请吧,徐中丞。”
徐珩阑跟着宋金,天边的残阳死命挣扎着,然而却是徒劳。
徐珩阑少见地感受到了不安——林家和徐家是世交,因此很看重徐珩阑,刚一中探花,就提携她任辰州通判。
一个年轻的探花郎,竟然初入官场就任如此要职,昔日同窗可谓是又羡又恨。徐珩阑在同窗中的烂名声就是这么来的。
记得当年沈怀真和她“反目”时,就曾评她道:
“珩阑之才,罕有其匹。然居官理政,非仅恃才,更赖文人风骨。昔陶潜不为斗米折腰,嵇康蔑权从容赴死,此皆高风亮节,为世垂范。奈珩阑轻之,独溺功名利禄,纵摧眉折腰,犹不自愧。诚可叹惜。”
说得未免过于夸张了,她不像沈怀真说得那么有才能,不过是不怕死罢了。
林国公表面上是提携她,实际上却想利用徐珩阑谋利。至于当时的风光,不过是徐珩阑不怕死,上了贼船罢了。
徐珩阑和宋金走到一个偏僻的院子,沿着曲径,湘帘幽处,年过六十的林国公正坐在亭中,望着芭蕉下的几只白鹤。
“国公,人我带到了,晚辈先行告退。”宋金走时不忘看了徐珩阑一眼,待背过身去后,宋金的嘴角差点咧到耳边,藏都藏不住。
“伯父。”徐珩阑有些生分地施礼。
“徐行,当了大官,还这么唯唯诺诺的?”林国公年迈威严的声音惊跑了白鹤。不过徐珩阑却是松了一口气——看来是为了钱正言背着他推荐徐珩阑任御史中丞的事。
“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林国公侧目看了看她,“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晓得?”
“不过蒙长辈垂爱提携,晚辈自知才疏,岂敢自傲。”
林乾钧轻笑,握起酒盏,自饮一杯,饮后朝徐珩阑道:“坐。”
徐珩阑谢过后,走到林乾钧对面坐下。
“无论君臣,都讲究清净无为。你一上任就连着处置几个官员,还说不敢自傲,若你不敢,恐怕普天之下也没几个有胆子的了。”
徐珩阑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做榜样,不然怎么服众?服不了众,又怎么能坐稳这位子?”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林乾钧沉声道,“既然不是你的,再使什么手段,也留不住。”
徐珩阑笑容一僵,没想到林乾钧说得这么直接。
“钱正言荐你,未必是真看重你,官家重用你,想必也是有他心在的。”
徐珩阑突然作揖,林乾钧却好像早就料到了,冷眼看着徐珩阑要说什么。
“晚辈一时猪油蒙了心,竟被那功名迷得五迷三道,鬼使神差地着了钱正言的道。如今虽已察觉,却已然迟了。还望伯父顾念往日情分,拉晚辈一把,救我出这困局。”
徐珩阑话说得声泪俱下,好不可怜。
林乾钧并不完全信,看了徐珩阑半晌。徐珩阑感觉到头顶的目光,丝毫没有露馅,仿佛真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晚辈。
林国公眯起了眼,伸出手,突然换了副慈爱的面孔,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到底年轻,难免被功名利禄迷了心志。”
徐珩阑抬起头。
“我只是气你自作主张,从前你受了我的提携之恩,才肯为我办事,现在又受了钱正言的恩,想来将来也要与钱正言一伍……”
“伯父于珩阑如生父一般,岂会为此等小恩背叛伯父?”
闻言,林乾钧大笑。
“好,你既出此言,若有负,你可别怪伯父不讲昔日情分。”
“那是自然。”
待徐珩阑回席,众人正聚在一起听暮紫弹琵琶。
林乾钧的长子林溶突然凑过来,两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令尊身子如何了?”
徐珩阑微笑着摇摇头,道:“前年弃世了。”
“节哀。”
林溶有些犹豫,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是很费一番功夫才下定了决心,低声问道:“听说是你查办了楚炜?”
徐珩阑看看他,没说话,就当默认了。
“徐行,你我情同手足,有些事我眼睁睁看着,却不提醒你,我良心上过不去。”
徐珩阑心里暗暗惊奇,有些好奇林溶要和她说什么。
“辞官吧。”林溶话说得恳切,“你新官上任,根基不稳,御史又最得罪人,那些老家伙表面上提携你,实际上不知想让你怎么死呢。今日也是,我知道宋金和你是一伙,可今非昔比,你也看出来了,父亲他……”
林溶说了一半,突然有些不敢说了,改口道:
“宋金与你的交情,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林溶看来也很难斟酌自己的语言,语无伦次,半晌又补道:“现今这情形,这梅林雅集,明摆着就是‘鸿门宴’——你快走吧。”
“多谢林侍制提醒,我想我应是有分寸的。”
林溶看着徐珩阑,眼前的人像水中的幻影一般扭曲、变形。
“急瑟瑟百雨黏稠,冷寂寂千愁难收……”暮紫凄凉悲惋的歌声挽着琵琶声,不知要去哪里。
“锵——”
琴弦的声音坚硬而苦涩,黏痰一样滞留在林溶的喉间。半晌他才在渺远的山林间寻见自己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哑声道:
“前途什么的,比命都重要吗?还是说你根本不是为了前途,可是什么能让你甘愿冒死……”
“溶兄弟。”徐珩阑打断他,“虽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但凡事总要有个度——你背着伯父来提醒我,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
“我不会死的。”徐珩阑整了整衣领,很随意似的说出一句。
暮紫在远处唱道:“雨难滞,云不流。”
天上仿佛下起雨,徐珩阑转身离开灯火通明的宴会,向密林深处走去。
“不光是宋金。”林溶突然开口,“你不知道你在和什么人做对。你真要走下去吗?即便和大半个朝廷为敌,即便最后会落得个名利尽失的下场。”
徐珩阑脚步一顿,并没说什么。雨淋湿了林溶的眼睛,他努力想看清远处的徐珩阑,可她越走越远,消失在静谧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