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半溪太熟悉了。
祁惊漾,是她上一世在羡鱼楼的师弟。
她对这位师弟的印象算不上好,很高冷,整天板着脸不爱说话,跟谁都疏疏落落的,极其不好相处。
两人在宗门里几乎没什么交集,她只远远看过几次他练剑的样子,招式凌厉得有些吓人。
更让她觉得不适的是,他行事向来“是非不分”,是她听说的,也是亲身体会过的。
他不像自己是被宗主捡回去的,而是在羡鱼楼公开选拔弟子时,凭着远超同龄人的实力一路过关斩将,硬生生闯进了柳树院,成了宗主的亲传弟子。
后来在万仙登梯的宗门大比上,他更是一路披荆斩棘,夺了魁首,风光无限。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个在宗门里如日中天的师弟,竟然有过和她一样被抓进奴隶坑的经历。师尊从来没提过,想必祁惊漾自己也从未对人说起过这段过往。
“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半溪的思绪。她回过神,发现祁惊漾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警惕,多了一丝探究。
“我叫半溪。”她定了定神,对他笑了笑。
“姓呢?”祁惊漾又问,语气依旧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半溪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是孤儿,没有姓氏,我就叫半溪。”
“诶?”一旁的灵灵好奇地凑过来,大眼睛眨了眨,“那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吗?你为什么叫这个呀?”
灵灵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半溪的思绪瞬间飘回了上一世。
半溪这个名字不是她自己取的。
在被抓进奴隶坑之前,她只是个在街头乞讨的孤儿,连名字都没有。
进入奴隶坑后,她认识了一个叫“一一”的男孩,他读过几天书,是奴隶坑里少数认识字的孩子。
一一心肠好,奴隶坑里大多是没名字的孩童,大家都排着队让他取名,他便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给孩子们取了“一一”“二二”“三三”这样的名字。
她和性格温柔的二二、总爱傻笑的三三因为跟一一关系最好,成了前几个被取名的孩子,她排在第四,就被叫做“四四”。
那个时候,“四四”就是她的名字,伴随着她在黑暗的矿坑里熬过一个个日夜,听一一讲外面的故事,看二二偷偷藏起的野花,和三三分享一块干硬的窝头。
直到被师父捡回去,躺在羡鱼楼柔软的床榻上,昏迷了两个多月的她醒来后,师父坐在床边,温和地问她:“孩子,你有名字吗?”
她当时还很虚弱,声音细若蚊蝇:“我叫四四。”
师父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沉吟片刻后,轻声说:“这个名字不好。以后……你就叫半溪吧。”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半溪明月,一枕清风,可好?”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半溪明月,一枕清风”,只觉得这名字念起来很好听,比“四四”温柔多了,便乖乖点头:“好。”
从那以后,她就是羡鱼楼的半溪,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再也不是奴隶坑里的“四四”了。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半溪看着灵灵好奇的眼神,又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祁惊漾,缓缓开口:“是别人给我取的。”
她将师父当年的话复述出来,“他说‘半溪明月,一枕清风’,念起来很好听,我就叫半溪了。”
“哇!”灵灵立刻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这名字好好听啊!一定是很有文化的人取的吧?我爹娘也教我认过字,可惜我还没学多少就……”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失落,“我都没读过多少书呢。”
半溪拍了拍她的手,刚想安慰几句,车厢忽然猛地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监工粗暴的吆喝声:“都给我下来!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沉重的车门被拉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让车厢里的孩子们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半溪抬头望去,车外是一片荒凉的山地,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坑洞,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奴隶坑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基础灵脉入门》。
身边的灵灵吓得抓紧了她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祁惊漾则挺直了脊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半溪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隐忍的怒意。
“别怕。”半溪低声对灵灵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她看向祁惊漾,对上他投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无论这里多么黑暗,多么绝望,这一世,她都要找到一一、二二和三三,带着他们,带着灵灵,带着身边这个未来会成为魁首的少年,带着所有奴隶坑的孩童,一起走出去。
监工的鞭子“啪”地一声抽在车厢壁上,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滚下来!”
半溪拉着灵灵,和祁惊漾一起,随着人流走下囚车,一步步走向那个吞噬了无数孩童未来的巨大坑洞。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空气也越来越潮湿阴冷,远处坑洞里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哭喊声和监工的怒骂声。
半溪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她能感觉到体内风缕脉的灵气在缓缓流动,像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支撑着她前行。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待救援的“四四”了。
………
奴隶坑的入口比想象中更阴森,潮湿的冷风夹杂着泥土和腐烂草木的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十几个监工举着火把站在坑边,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手里的鞭子时不时“啪”地抽在地上,吓得孩子们瑟瑟发抖。
“都给我排好队!一个个来领东西!”为首的监工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上的粗布衣服沾着油污,说话时唾沫星子横飞。
他脚边堆着一堆锈迹斑斑的小锄头、铁镐,还有不少粗麻布袋,“每人一把工具,两个袋子!看好了——”他拿起一个袋子晃了晃,“这个装凝气矿,就是发光的石头,挖多少装多少!”又拿起另一个袋子,“这个装仙草,发光的那种!少一样都别想吃饭!”
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上前领东西,谁动作慢了,监工的脚就毫不留情地踹过去。
“磨蹭什么!快点!”
“拿稳了!掉了就自己用手刨!”
打骂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半溪牵着灵灵,护着身后的祁惊漾,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
祁惊漾的脸色依旧苍白,刚才在囚车里被半溪用灵气舒缓过的伤口,在颠簸中又开始渗血,走路都有些踉跄。
半溪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虚弱,只能悄悄用风缕脉的灵气给他维系着。
轮到祁惊漾领工具时,那监工不知看他哪里不顺眼,突然抬脚狠狠踹在他的腰上
“瘦得跟个猴似的,能干什么活!”
祁惊漾本就虚弱,这一脚直接让他踉跄着摔在地上,手里的铁镐和袋子散落一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他咬着牙想爬起来,却因为剧痛浑身发抖。
半溪的指甲瞬间掐进掌心,体内的风缕脉灵气骤然翻涌。她几乎要冲上去,但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监工身上若隐若现的红色灵韵,那是花芯脉的标志。
花芯脉主炼化灵气,虽不以战力见长,但至少是脉芽境的修为,远不是她刚觉醒风缕脉的微弱灵气能抗衡的。
“别冲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强行压下怒火,看着祁惊漾艰难地爬起来,默默捡起工具站回原位,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半溪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无力的愤怒。
监工发完工具,叉着腰扫视一圈:“都给我记好了!明天这个时辰,我来验收成果!少一斤矿石,少一株仙草,就等着饿肚子挨鞭子吧!”说完便带着其他监工扬长而去,留下一群孩子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你怎么样?”监工一走,半溪立刻冲到祁惊漾身边,将风缕脉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渡给他。
清凉的灵气顺着经脉游走,祁惊漾苍白的脸色才缓和了些,他看着半溪,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却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监工分发食物的吆喝声:“馒头来了!排队领!”
孩子们顿时像疯了一样涌过去,瘦弱的身体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为了一个干硬的馒头争得面红耳赤。
半溪让灵灵扶着祁惊漾在原地等着,她将风缕脉的灵气覆在周身。她像一片轻盈的叶子,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避开推搡的胳膊和冲撞的身体,轻松地从监工手里接过三个馒头,转身便回到了原地。
“给。”她将一个馒头递给灵灵,又把另一个递向祁惊漾。
祁惊漾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刚要和他们一起找地方休息,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吵闹声,夹杂着拳头砸在身上的闷响和压抑的哭泣。
半溪的心猛地一沉,暗道不好。
“你们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她急忙将剩下的一个馒头塞给灵灵,转身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记忆中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上一世她抢到馒头后,因为离没抢到馒头的小霸王米米最近,被那个肥胖的男孩按在地上狠狠殴打。
其他没抢到食物的孩子也围上来争抢,她死死把馒头护在怀里,所有的拳脚都落在了她身上,打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沸腾。
就在她快要被打死时,是高大些的三三冲过来把她护在身后,一一跑过来呵斥众人,胆小的二二也颤抖着抱住她的头。
最后还是一一偷偷拿出祖传的半块玉佩,跟监工换了点伤药,她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她总觉得自己骨子里的懒惰,或许就是那时在奴隶坑落下的病根,身体里总像揣着一块散不去的寒冰。
但这一世,她离米米很远,可她清楚地记得,除了她,离米米最近的就是性子温顺的二二。
那个身子瘦弱的小姑娘,根本扛不住米米的拳头。
半溪心急如焚,奋力推开拥挤的人群。
果然,在混乱的角落,她看到了让人心惊的一幕:二二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肚子,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冰冷的馒头,而米米那肥胖的身体正压在她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瘦小的背上。
周围还有几个没抢到馒头的孩子蠢蠢欲动,眼神贪婪地盯着二二怀里的食物。
“放开她!”半溪目眦欲裂,想也没想就大喊出声。她顾不上暴露实力的风险,体内的风缕脉灵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一股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砰!”
正在施暴的米米和周围围观的孩子瞬间被气浪掀飞出去,摔在地上哎哟直叫。
米米捂着屁股爬起来,肥脸涨得通红,惊愕地瞪着半溪:“你、你觉醒了灵脉?!”
半溪充耳不闻,几步冲到二二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二二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到是半溪,抽噎着摇了摇头,小声说:“我没事……谢谢你,姐姐。”
她怀里的馒头已经被压得变形,但她依旧紧紧抱着,那是她好不容易抢到的食物。
半溪检查了一下,二二只是受了点惊吓,被打了几拳和肚子被踢了一脚,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若是来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周围被掀飞的孩子还想围上来,嘴里骂骂咧咧:“这丫头片子敢动手!”
“把她的馒头抢过来!”
“你们谁敢过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三三高大的身影挤开人群站了出来。他比同龄孩子高半个头,虽然也瘦,但骨架结实,怒目圆睁的样子竟真的震住了不少人。
一一也跟着跑过来,他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馒头,对着人群呵斥道:“谁要是敢动她们,我就告诉监工,说你们抢别人的食物!到时候你们一个馒头都别想有!”
孩子们最怕的就是监工,一听这话,果然都僵在原地,面面相觑,最后只能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米米看着半溪身上若隐若现的灵气,又看了看一脸怒容的三三和镇定的一一,咬了咬牙,也灰溜溜地跑了。
危机解除,半溪看着眼前熟悉的三张面孔,眼眶瞬间红了。
一一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即使穿着破烂的衣服,眼神也依旧清澈;三三站在那里像个小大人,警惕地看着四周;二二靠在她身边,小手还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是吓到了吗?”三三看到她红了眼眶,急忙蹲下身,笨拙地哄道,“没事啦,他们都跑了,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一一也蹲下来,温和地说:“妹妹你太勇敢了,刚才你一下子就把他们推开了,你看你保护了另一个人呢!”
“对呀,”二二也抬起头,小声说,“谢谢你姐姐……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真的要被打死了。”
半溪再也忍不住,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呜咽着说不出话。
在奴隶坑吃的那些苦,挨的那些打,除了半溪自己,只有他们最清楚。他们四个挤在最破旧的黑洞洞的奴隶坑里,分享一块干硬的馒头,用体温互相取暖,在黑暗中互相支撑着活了两年。
一一总说:“外面的世界有月亮,有星星,还有不用挖矿的房子,我们总有一天能出去的。”
可最后,一一、二二、三三都没能等到那一天,他们被一场大火永远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坑底。
“别哭了,别哭了。”三三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背,“是不是哪里疼?我去找一一的药……”
“我没事。”半溪抹掉眼泪,看着他们鲜活的脸庞,“我只是太高兴了…”
又见到你们了。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一定要带着他们走出这个地狱。
一一看了看四周,提议道:“这里太乱了,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那边好像有光,我们去那里休息。”
半溪点了点头,然后她朝后边的灵灵和祁惊漾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半溪扶着二二,三三在前面开路,一一跟在后面,灵灵和祁惊漾也紧随其后,几人朝着光亮处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里之所以亮,是因为墙角长着一株散发着淡淡蓝光的小草,叶片上有细密的纹路,正是监工要他们寻找的仙草。
“这里安全。”半溪让大家靠墙角坐下。
七个孩子挤在小小的角落里,火光从远处传来,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半溪把自己抢到的馒头分给大家,看着一一、二二、三三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看了看默默啃着馒头的祁惊漾和灵灵,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黑暗的奴隶坑依旧阴森,但这一刻,因为身边这些熟悉的面孔,半溪觉得自己心里不再充斥胆怯。
她轻轻抚摸着体内缓缓流动的风缕脉灵气,在心里默念:等着吧,我们一定会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