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上学期刚开学，明德中学的梧桐树叶还带着盛夏的浓绿，叶片肥厚得能掐出水来，风一吹，枝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低声絮语。校门口的香樟树落下细碎的花瓣，铺在水泥地上，踩上去软软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开学第一周的班会课，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班主任老周领着一个女生走进理科重点班的教室，女生跟在老周身后，微微低着头，肩膀微微向内收，双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带，指节都有些泛白，显然有些拘谨。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周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是新转来的林薇同学，之前在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书，成绩很优秀，尤其是物理，这次转来咱们班，也是想跟大家一起冲刺高考，以后大家要多互相帮助，多交流学习经验。”说完，老周拍了拍林薇的肩膀，眼神里带着鼓励，“林薇，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林薇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却因为紧张，不敢直视全班同学的目光，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南方农村的口音，尾音微微上扬：“大家好，我叫林薇，树林的林，蔷薇的薇，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她的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发尾有些毛躁，显然是长时间没修剪过；额前的碎发用一根黑色皮筋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着明德中学统一的蓝白校服，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处能看到细微的磨损，袖口被仔细地卷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手腕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小时候不小心划伤的；手里除了一个旧书包，还抱着一本封皮泛黄的《物理竞赛基础教程》，习题册的边角都被翻得卷了边，书脊处用透明胶带粘过，显然是经常翻看，已经用了很久。
自我介绍结束后，老周扫视了一圈教室，指着沈亦舟斜前方的空位：“林薇，你就坐那里吧，旁边是学习委员，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后面的沈亦舟是咱们班的物理尖子生，你俩都是学物理的好苗子，以后可以多交流。”
林薇点点头，抱着书包和习题册，轻轻走到那个空位旁。她拉开椅子时动作很轻，生怕发出“吱呀”的响声打扰到周围的同学，放下东西后，她先把课本和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摊在桌面上，笔记本是最普通的格子本，封面没有任何图案，然后才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抬头认真听老周讲新学期的安排，全程没和周围的人说一句话，像一株安静的小草，默默扎根在教室的角落，不引人注目。
刚开始的半个月，沈亦舟几乎没注意到这个新同学。他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每天按部就班地运转——早上六点半到教室晨读，七点半去食堂吃早餐，上午上课，中午刷题，下午继续上课，放学后参加物理竞赛培训，晚上晚自习到十一点才回宿舍。课余时间，他要么趴在座位上做竞赛题，要么去图书馆查资料，心思全在学习和竞赛上，连班里同学的打闹都很少参与。
偶尔抬头伸懒腰时，他会看到林薇趴在桌上写题的背影，她总是弓着背，头埋得很低，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有时也会看到她拿着习题册，小声向旁边的学习委员请教，眼神里满是认真。但这些画面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进。
直到一次物理课，老周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题。题目很长，光题干就写了满满三行，电路图更是复杂，串联、并联的线圈绕在一起，还涉及到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楞次定律和安培力的综合运用，光是理解题意就要花不少时间。老周写完题后，转过身靠在黑板上，笑着说：“这道题是去年全国物理竞赛的初赛题，有点难度，大家先思考十分钟，会做的同学可以举手上来讲解，让大家也学习学习你的思路。”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唰唰”声，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小声嘀咕“这题也太难了吧”“根本看不懂电路图”。沈亦舟盯着黑板上的电路图，手指在草稿纸上快速画着等效电路，脑子里飞速运转，回忆电磁感应相关的公式和解题技巧。他先标出电路中的各个节点，然后分析磁通量的变化，再结合楞次定律判断感应电流的方向，一步步推导。
十分钟很快过去，老周看了看全班同学，问道：“有同学会做吗？举手示意一下。”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低着头，没人举手。老周有点失望，正要开口讲解，沈亦舟举起了手，紧接着，斜前方的林薇也慢慢举起了手，两人的手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显眼。
“沈亦舟，你先来讲。”老周眼前一亮，笑着点了沈亦舟的名字。沈亦舟站起身，拿起草稿纸走到黑板前，先用粉笔在黑板上重新画了简化的电路图，然后开始讲解解题步骤：“首先，我们要确定线圈的绕向，根据右手螺旋定则判断磁场方向……然后，磁通量发生变化时，会产生感应电动势，这里要用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最后，结合安培力公式计算导体棒的受力情况……”他思路清晰，步骤详细，把复杂的问题拆分成一个个小步骤，每个公式的应用都解释得很透彻，连班里物理成绩中等的同学都能听懂。
讲完后，老周带头鼓掌：“很好，沈亦舟的思路很清晰，步骤也很完整，大家要多学习他这种拆解问题的方法。”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沈亦舟微微鞠躬，走回自己的座位。
“林薇，你也来讲讲你的解法，”老周又看向林薇，“我刚才看你也举手了，是不是有不一样的思路？跟大家分享一下。”
林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老师会让她也上台讲解，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围，同学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像染上了一层晚霞。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抱着习题册和草稿纸，慢慢走上讲台。她站在黑板前，比沈亦舟矮了大半个头，显得有些娇小，双手紧紧攥着草稿纸，指节微微发白。
“我……我的解法和沈亦舟同学不太一样，”林薇的声音有点发颤，但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有画等效电路，而是直接抓住磁通量变化的关键条件……”她拿起粉笔，在黑板的另一侧写下解题步骤，没有用复杂的电路分析，而是直接从磁通量的定义式入手，结合题目中的特殊条件，跳过了几个中间步骤，用更简洁的公式推导，步骤比沈亦舟少了三分之一，却同样得出了正确答案。
“太棒了！”老周忍不住打断她的讲解，语气里满是赞赏，“林薇的解法更简洁，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没有被复杂的电路图迷惑，这种思路非常灵活，值得大家学习。”老周看了看沈亦舟，又看了看林薇，笑着说，“你们俩的思路都很优秀，一个细致全面，一个灵活简洁，以后可以多交流交流，互相学习。”
沈亦舟站在讲台下，看着林薇认真讲解的样子，心里第一次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以前在物理课上，他总是第一个解出难题，老师也经常把他的解题思路当作范例，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节奏，更别说找到更简单的解法。可林薇不仅解出来了，还跳出了常规思路，用更巧妙的方法得出答案。从那天起，他开始真正留意这个安静又努力的新同学。
从那以后，林薇经常来找沈亦舟问问题。每天课间十分钟，她都会抱着物理习题册，轻轻走到沈亦舟的课桌前，用手指轻轻敲敲他的桌面，声音很轻，带着点腼腆：“沈亦舟，不好意思打扰你，这道力学题涉及到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的结合，我有点搞不懂，你能给我讲讲吗？”或者“这个洛伦兹力公式的推导过程，我总记不住，上课老师讲的时候我没跟上，你能再跟我说一遍吗？”
每次沈亦舟放下笔讲解时，林薇都会听得格外认真。她会把椅子往沈亦舟这边挪近一点，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草稿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步骤，手里的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着笔记，遇到没听懂的地方，会及时打断他：“等一下，这里为什么要用这个公式呀？”“这个条件是怎么推导出来的？”直到完全理解为止，一点都不害羞。
问完题后，林薇总会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糖纸是彩色的，上面印着小熊、兔子之类的可爱图案，她把糖递到沈亦舟面前，眼神里带着点期待：“谢谢你，这是我妈从老家寄来的，是我们那边的特产，很甜，你尝尝。”
沈亦舟一开始会拒绝，把糖推回去：“不用了，你自己吃吧，解题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可林薇总会把糖放在他的桌角，然后飞快地转过身跑回自己的座位，头也不回，他只好把糖收起来，放在笔袋的夹层里。
时间久了，沈亦舟也习惯了这种“交换”——每次讲完题，桌角都会多一颗水果糖，草莓味、橘子味、苹果味，甚至还有少见的荔枝味，各种口味轮换着来。他偶尔会在做题累了的时候，剥开一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驱散了学习的疲惫，心里也跟着轻松了几分。他后来才知道，林薇的妈妈在老家种了一片果树，这些糖都是用自家产的水果做的，没有添加剂，是林薇最珍视的零食。
相处得久了，沈亦舟发现林薇比他想象中更拼。每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校园里只有零星的路灯亮着，他踩着晨露去教室晨读时，总能看到林薇已经坐在座位上，借着教室的灯光背书。她的课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重点内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来，有的地方还画着小小的示意图，方便记忆；晚上晚自习结束后，同学们都收拾东西陆续离开，林薇却会留在教室，直到管理员来催“同学，要锁门了”，才匆匆收拾好东西离开，有时甚至会在教学楼门口的路灯下，借着微弱的灯光再看一会儿书，直到路灯熄灭才回宿舍。
沈亦舟还偶然发现，林薇的笔记本上除了记满公式和知识点，页边的空白处还画着小小的加油符号——有咧嘴笑的笑脸，有五角星，还有“再坚持一下”“加油，离清华又近一步”之类的小字，字迹娟秀，看得出来，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打气，也在默默坚持着自己的梦想。
更让沈亦舟意外的是，林薇的生活格外节俭。她很少买零食和饮料，每天的早餐就是在食堂买一个馒头和一袋豆浆，午餐和晚餐也总是吃得很简单，要么是一份白米饭配一份青菜，要么是一碗素面，从来没见她点过肉菜。有次中午，沈亦舟去食堂打饭，看到林薇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只有一份白米饭和一份清炒青菜，青菜里几乎看不到油星。她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会把米饭里的青菜挑出来，放在嘴里慢慢嚼，眼神里没有丝毫抱怨，只有平静。
沈亦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端着餐盘——餐盘里有妈妈早上给他带的红烧肉、炒青菜和一个煎蛋——走过去，在林薇对面坐下，把自己餐盘里的红烧肉轻轻推到她面前。“我不爱吃这个，太腻了，你帮我吃了吧，不然浪费了可惜。”他其实很喜欢吃妈妈做的红烧肉，只是看到林薇吃得这么简单，实在不忍心。
林薇愣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讶，她赶紧摇摇头，把红烧肉往沈亦舟那边推了推：“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吃青菜就好，我不喜欢吃肉。”她嘴上这么说，可沈亦舟注意到，她的目光在红烧肉上停留了一秒，咽了咽口水。
“没事，我妈今天给我带了很多菜，你看，还有煎蛋和青菜，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沈亦舟又把红烧肉推了回去，语气很真诚，“你快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红烧肉凉了会更腻。”
林薇犹豫了一下，看着餐盘里油亮亮的红烧肉，肉香飘进鼻子里，诱惑着她。她又看了看沈亦舟，见他眼神坚定，不像是在客套，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肉汁在嘴里散开，带着浓郁的酱香，她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满足的光，像得到了心爱的礼物的孩子。
那天中午，他们聊了很多。林薇放下了拘谨，跟沈亦舟说起了自己的家乡——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她小时候每天要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她说爸妈都是农民，靠种果树和庄稼供她读书，家里条件不好，她是靠着县里的奖学金和学校的助学金才读到高中的，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清华的物理系，以后当一名物理学家，找份好工作，让爸妈不用再这么辛苦，能过上好日子。
沈亦舟也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考北大，不是因为北大的物理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从小就听老师说，北大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他想离开这个小城市，去北京看看，去更广阔的世界闯一闯，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坐在食堂里，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周围是同学们的喧闹声，可他们之间的气氛却格外温馨平和，像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分享着各自的心事和梦想。
宋知夏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他们的。那天下午没课，她去校外的奶茶店买了杯珍珠奶茶，是她最喜欢的三分糖、加珍珠和椰果。刚走到食堂门口，她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沈亦舟和林薇。她看到沈亦舟把红烧肉推给林薇，看到林薇笑着道谢，看到他们头挨得很近，低声聊着天，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沈亦舟的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一刻，宋知夏手里的奶茶突然变得很重，珍珠和椰果在杯子里晃来晃去，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疼得厉害，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不敢再看，赶紧转过身，快步跑回教室，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像是在逃离什么。
回到教室后，她把奶茶扔在抽屉里，奶茶洒出来一点，弄脏了课本，她也没在意。她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课本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把“辛亥革命”四个字泡得模糊不清。她想起以前，沈亦舟也会把妈妈带的好吃的分给她——有一次妈妈做了糖醋排骨，他特意留了几块，课间偷偷塞给她；想起初三下雨天，他把伞让给她，自己冲进雨里，校服被雨水打湿；想起高一的时候，他会找各种借口来找她，给她带桃酥，给她送汽水。
可现在，他身边有了别人，那些曾经属于她的“特殊待遇”，那些她以为只有他们之间才有的默契，都变成了林薇的。她甚至觉得，沈亦舟看林薇的眼神，比看她的时候更认真、更温柔。
从那天起，宋知夏总能在校园里看到沈亦舟和林薇在一起的身影。早上晨读时，他们会一起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背书，林薇拿着物理课本，沈亦舟拿着英语单词本，偶尔会互相提问；物理课课后，他们会站在走廊上讨论题目，林薇拿着笔记本，沈亦舟低着头，在上面写写画画，偶尔会因为一个知识点争论起来，然后又笑着达成共识；放学路上，他们会并肩走，林薇抱着厚厚的习题册，沈亦舟会主动帮她拿着书包，两人偶尔会说笑，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格外合拍。
每次看到这些画面，宋知夏的心都会像被刀割一样疼。她开始故意避开沈亦舟——课间不再绕远路走理科班的走廊，哪怕去卫生间要多走两百多米；中午不再晚去十分钟，而是和文科班的同学一起去食堂，故意坐在离理科班同学很远的位置，假装没看到沈亦舟；沈亦舟来找她时，她也总是找借口躲开，要么说“我要去做题，没时间”，要么说“我跟同学约好了去图书馆，马上要走了”。
有次周三下午，沈亦舟拿着一本历史笔记，是他同桌让他帮忙借的——他同桌最近在补历史，听说宋知夏的历史笔记记得很详细，就托沈亦舟来借。沈亦舟走到文科班的教室门口，透过窗户看到宋知夏正坐在座位上整理笔记，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他敲了敲窗户，笑着说：“宋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