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绝对威严和强大的压迫感，让经验丰富的陈浩铭也不由得一窒。

    张颖立刻抓住时机上前打圆场，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巧妙地隔开还想追问的记者：“各位老师，各位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查房时间确实耽误不得！这样，今天的采访咱们先到这里，后续我们团队一定会安排专门的媒体沟通会，集中解答大家的问题！请先这边走，这边走……”

    记者们终于被请离，病房门“咔哒”一声关紧，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林宇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带来的细微眩晕感，甚至让他没察觉到自己的金丝眼镜镜架微微滑落，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快速推了一下镜梁，又迅速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口——这个动作，和他十二年前紧张时习惯性的小动作一模一样，带着一种不愿被人窥见的羞赧。

    病床上，苏瑶咬着下唇，努力憋着笑，清澈的眼眸亮晶晶地，像藏了两颗小星星。她看着林宇强自镇定地走到床边，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白大褂上的“异常”——今天，他白大褂的第二颗纽扣，竟然错扣在了第一颗的扣眼里！一丝不苟的冷峻形象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意外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浅灰色衬衫的一小截领口，平添了几分罕见的、手忙脚乱的可爱。

    “左下肢抬高十五度，保持功能位。”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冷静平稳，钢笔尖在病历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他此刻努力维持平静的心跳。“昨晚睡眠质量如何？是否有新的疼痛点或疼痛加剧？一日三餐是否按时按量摄入？医嘱的药物，特别是营养补充剂和止痛片，是否严格按剂量和时间服用？”

    “不太好。”苏瑶立刻蹙起秀气的眉头，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虚，带着一丝惹人怜爱的委屈，眼神却狡黠地偷瞄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老是做噩梦呢……梦到有人可凶了，板着脸，说话冷冰冰的，都不让我好好说话……吓得我心口扑通扑通的，醒来就更睡不着了。”她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用手轻轻按了按胸口。

    林宇握着听诊器金属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冰凉的听诊器圆盘轻轻贴在她微凉的脚踝皮肤上，那突如其来的凉意让苏瑶纤细的小腿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退缩动作，却像一根羽毛，意外地拂过了林宇紧绷的心弦。他心头那因记者刁难而悬起的巨石，竟奇异地被这小小的、属于病人的正常反应安抚了几分。他抬起头，镜片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白的光，恰好完美地遮掩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和了然：“苏小姐的想象力，不去编剧组真是屈才了。”他语气平淡，带着医生特有的、一本正经的调侃。

    “那没办法呀，”苏瑶得寸进尺，上半身像只撒娇的小猫般，轻轻朝他的方向探过去，葱白的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捏住了他白大褂硬挺的衣角。一股清雅淡然的玫瑰香气，随着她的靠近，丝丝缕缕地飘入林宇的呼吸间。“谁让某个医生总是板着脸，不肯说实话呢？我只能自己发挥想象力，编点故事哄哄自己了……”她歪着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声音甜得像裹了蜜糖，“比如……编一个其实林宇医生心里特别特别担心苏瑶，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故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病房里落针可闻，林宇身后两名年轻的住院医师瞬间屏住了呼吸，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不存在的背景板，但微微耸动的肩膀暴露了他们的震惊和强忍的笑意。

    林宇垂眸，视线落在她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上，那纤细的指尖透着一点病后的苍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将自己的衣角一寸寸地从她指尖抽离，然后将听诊器妥帖地收进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转身时，白大褂的下摆不小心带到了床头柜的边缘。

    “哗啦……”

    柜子上那瓶苏瑶喝了一半的草莓味营养液，瓶身轻轻摇晃，粉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瓶壁上撞出细小的涟漪。

    “林医生，”苏瑶立刻收起玩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刚才面对记者的傲娇褪去，露出底下真实的关切，“刚才那些记者的问题……会不会给医院带来麻烦？会不会……影响到你？”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林宇整理袖口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营养液瓶上，声音低沉而平稳：“医生的职责是看病和治疗，不是应付媒体。舆论场上的风波，自有医院的公关部门和法务去处理。”他顿了顿，抬眼看她，镜片后的眸光深邃难辨，“不过……刚才在门外，我听到了你的回答。”他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应对得很好。逻辑清晰，立场明确，保护了医院，也保护了自己。比当年在我面前背课文时磕磕巴巴的样子，强太多了。”

    苏瑶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整片星河：“真的？你觉得我回答得好？”喜悦如同细小的气泡，在她心湖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嗯。”林宇淡淡应了一声，算是肯定。他转身，准备走向下一项检查。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个小小的、粉白相间的物件，悄无声息地从他白大褂侧面的口袋里滑落出来，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落在苏瑶的病床边。

    苏瑶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地弯腰伸手，指尖一勾，就将那东西捏了起来。

    那是一块被细心抚平、却仍能看到边缘磨损痕迹的糖纸。粉白相间的蜡纸上，印着一个模糊却依旧可爱的草莓图案，中间用笔写的一个瑶字，虽然模糊不清，但依然可以辨认。

    苏瑶捏着那张带着他体温的糖纸，在指尖晃了晃，粉色的蜡纸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她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混合了促狭、甜蜜和无限怀念的灿烂笑容，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林医生？原来你也喜欢草莓味的糖果呀？”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十二万分的笃定，“我记得小时候，某个总板着脸教训我要‘好好学习’的人，书包角落里，也总是藏着这种草莓糖哦？而且，好像还是专门哄人时才会给呢……”她尾音上扬，充满了狡黠的试探。

    “这是为低血糖患者准备的常规补充剂包装纸，仅此而已！”林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慌乱”的情绪。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几乎是“抢”一般地从苏瑶指尖夺回了那张小小的糖纸，迅速塞回口袋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罪证。而他的耳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了一层鲜艳欲滴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脖颈。

    苏瑶没有再试图去抢，只是歪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朵。刚才被记者咄咄逼问带来的那点紧张和委屈，此刻奇迹般地烟消云散，化作一股温热的、甜滋滋的暖流，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流淌，满溢出来。原来，他冷硬外壳下的破绽，是如此的……可爱。

    看着林宇故作镇定走向门口、那依旧挺直却莫名透着一丝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苏瑶眼中灵光一闪，又一个问题轻快地抛了出来：“林医生——”

    林宇条件反射般在门口顿住脚步，回头。

    苏瑶举起颈间那条细细的“好好学习”项链，银色的链子在指尖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眼神却异常认真：“有件事，我特别想听听您的‘专业’解释。”她刻意加重了“专业”二字，“为什么我的基因检测报告，签着‘林宇’大名的部分，整整有五页纸？而且……”她故意停顿，欣赏着他骤然紧绷的侧脸线条，“其中有两页，还非常神秘地打着加密的*号？林医生，您到底在我的基因里……发现了什么‘秘密’呀？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配知道最终答案吗？”

    林宇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身后两名努力降低存在感、却竖起了耳朵的住院医师，强行维持着声音的冷静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公事公办的刻板：“涉及患者核心隐私和未完全确认的敏感基因数据，根据医疗保密条例和实验室规程，自然需要特殊加密处理。后面那部分数据关联性复杂，分析周期长，还需要多次实验验证和交叉比对，在最终结论形成之前，向患者本人展示不完整或有偏差的信息，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他语速略快，像在背诵条款，完美地回避了她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