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赵煜礼天生五感敏锐,怕他发现,不敢看久。牢牢记住这个背影后,她便垂下头,不可抑制地发起呆。
想的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譬如,她想起上次靠得这么近看着赵煜礼已经是五年前玄洲求学时,不知道现在他还会不会用剑;又想起从前自己技艺不精湛,一天五场易容术都让赵煜礼揭穿,如今易容作男子,总不能也被认出……
思来想去,其实满脑子都是那个人。
云也在玄洲见识过道教的神通广大,略信一些。虽不知赵煜礼的八字是何,但她确信这个八字对她的八字而言一定是块好吃的甜糕。
她可太喜欢赵煜礼了,一见钟情后单相思了八年,半点爱情的苦没吃,远远见着一面就有好心情。
有时候见着话本子里男男女女因爱生出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时,她也会疑惑自己是否还喜欢这个人。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不远万里驱车来一趟京城,蹲守在赵煜礼每日必经之处,藏在万家灯火之下偷偷见他一面。
其人一贯眉目无情,冷若冰山,云也的心脏却是因着见面而悸动,是同初见那日她换了五张皮囊去招惹他却被他认出自己时,一模一样的悸动。
从始至今,她想,就这样一直远远看着,互不打扰,直到她没有理由再来偷看。
“这位同僚?下朝啦,该回去任职了。”身旁忽而有一清脆男声低声提醒。
云也当即回神,二人相视一眼,快步流星走出殿门,生怕走慢一步落人口舌。
待到四周人少些,云也才自报姓名,同他道谢:“多谢同僚提醒,我是御史台新来的监察御史里行齐云也。”
其实云也还想说日后若有难处可以寻她帮忙,但转念一想自己茕茕孑立还要捂紧身份,帮忙,大概有心无力。
她不敢随意夸下海口。
那人笑着摆手,弯起一双月牙儿似的笑眼,瞧着是个性情直爽的好人。
“我乃京兆府少尹万木苍。小事而已,不值一提。方才你藏在那阴影下,差一点中丞大人转头便看见你了,以后切记不可不留神,叫殿中侍御史瞧见可要受责罚。”
云也疯狂点头,再次道谢,同时庆幸自己身法好没让自家同僚抓住小辫子。
“那我便先走了!你也快去,初次上值不宜迟到。”
“回见。”
二人作揖告别,各自奔赴今日上值处。
朝西街门走去,云也远远瞧见沈云峥在前方等她,忙不迭跑上前。
御史台距离宣政殿不远,但走过去也消一炷香。两人并肩同行低声闲聊,打发这无趣的时光。
沈云峥:“第一次上朝感觉如何?”
云也摇头:“听不懂。”
沈云峥:“我猜到了,那你方才有犯困吗?”
云也:“没有,不困。从前我们出任务时整宿不睡也是时常的事。”
为了防止沈云峥再问她方才上朝有认得那些人,云也眼睛乱瞟,瞄见疾驰而过的马车后抬眼示意,“沈兄,为什么这路上有马车啊?”
“那是权臣贵胄们的车马,莫看。”
话未落,不巧,方才擦肩而过的马车,有人拨开窗侧布帘向外看,正正尽收云也迷茫纯澈的蠢样,并回以一个冰凉的眼神。
那人是她最不好惹的上官,赵煜礼。
今日黄历大概忌上值。
沈云峥在旁提醒: “低头,快些走。”
不用他多说,云也好似被烫到般垂下头,快步急行,心中暗暗祈祷方才一晃而过,赵煜礼没看清。
焉知车厢内,事与愿违。
赵煜礼垂下布帘,眉头几不可察皱起。
闻说御史台有位探花里行病愈归京,他只是忆起此事便随手撩开窗,想着是否会见到此人。
没想到,见是见到了,但那探花瞧着却似因病重伤及神智,面上是一览无遗的天真,呆若三岁小儿。
他抬手招来护卫兰苏,吩咐道:“去查台院新来的探花里行的身份,何故病重告假?”
不多时,云也已至御史台。沈云峥说过,当今台院御史大夫一职空缺。所以今日初到任,她只需换上浅绯色公袍去拜见御史中丞便可。
但愿接下来一人独行,她故作的深沉能不招疑心。
御史台正堂,剑悬阒寂,霜简无声。
云也驻足门外,不敢抬头看,手心因紧张而濡湿。
这比杀人难多了。头一次做任务让她感觉自己如此被动,跟送命似的。
她暗暗打气:别紧张啊,虽然从前易容骗他不成功居多,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我更厉害了,又是易容的男子,绝对更胜一筹。
流程沈云峥已教过她,等会儿她上去就跪,低头便说谨闻教,这回定无差池。
“传监察御史里行齐云也进见。”
云也深吸一口,越过门槛,径直走入堂内,时刻保持眼观鼻鼻观心之姿,险些走出同手同脚的慌乱感。她依照身体记忆行礼,然后双手奉上两匹布。
“下官新授监察御史里行,然因病修养数月,今日才初谒大人,不胜惶恐。下官南下回乡修养时,偶觅得蓝花印布两匹,虽非珍物,然织工尚可,特献与大人。”
直到那双手高举得发抖,赵煜礼才从书中移目:“颜色鲜亮,过分招摇,本官用不上,放下吧。但闻说摄政王殿下喜欢此类招摇的颜色,齐里行不若将此物献与摄政王殿下?”
三言两语,全是威胁。
云也在心中暗暗问候摄政王全家。
想必是赵煜礼调查她,而摄政王他个不靠谱的活靶子,不仅没替她粉饰太平,自己还惹赵煜礼嫌弃,害她被连坐。
别说替他监视赵煜礼,今天她还能保住头顶上的乌纱帽都是她努力。
她当即决定装死,将蓝印花布放在膝前左侧一寸,双手攥紧浅绯色公袍,头垂得更低,肩膀因恐惧而微微耸动,远远看去像是要哭了:
“下官惶恐,不知大人何意。此乃是南阳特产,当地年轻男子都会在弱冠换上蓝印花布裁的里衫。”
简单解释布匹来源后,她又真心实意厚此薄彼一番:
“私以为摄政王殿下已是迟暮之年,年老而色驰,不适合亮色。我送给大人,不仅仅因为它适合大人,还因为我想将它送给大人。”
两匹布是她亲自挑的,颜色依照昔日玄洲求学,赵煜礼腰间所系的那枚靛蓝色玉佩而选。而且,南阳城确实没有别的布能给她挑。
再贵,她穷,原则上不能赔钱干活。
赵煜礼瞧她抖若筛糠,气忽然消下三分。
摄政王身边出来的人并非都是沈云峥之流,城府极深,步步为营,他和这颗不入流的小苗计较什么。
齐家小门小户,此前不曾同摄政王攀上关系。齐云也资历尚浅,加以教化也能为他所用。虽然就此敞开天窗说亮话,此人大概会两头讨好,不过到最后,他会让齐云只是他手下的人。
御史台为社稷有序,百姓安定所存,不为任何一党所争。无论是杨党亦或是摄政王一党,他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为何送我”,赵煜礼拿起面前的书信,踱步至她前方站定,用一张轻飘飘的纸强迫她抬起头,“看着我说,为何送我?”
云也强压住翻涌的惊疑,思绪翻涌,眼睛一闭一睁开始瞎夸:
“因为……因为大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风流倜傥,濯濯如春月柳,皎皎如云间月,朗朗如玉山行,乃侠义之士向慕者!!”
对方不说停那便是不够,于是她继续搜肠刮肚:
“大人文能腹笥五车锦心绣口,武能百步穿杨剑气凌云,文武双全为天下文人墨客所景仰!!身持松筠之节,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实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下官尤甚爱慕大人。”
仅凭她苦学三个月的诗词文赋,再不停下来,自己就快要黔驴技穷了。
好在对方似乎忍不了胡说八道,及时放过她,收回手。
然后抛下一记重雷。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万人景仰?”
他想,任何一个词都不会与行监察之责的自己有关。在京城百官口口相传里恶名昭著的御史中丞眼中,云也的“夸赞”走心得刺耳。
赵煜礼也不恼,气定神闲,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尽显嘲讽之意,“还是第一次有人闭着眼睛夸本官,看来齐里行并不适合夸人做那曲意逢迎之辈。你的上官不爱听下属糖舌巧喉。”
糖舌巧喉?人之常情。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她都只能想到琼琚瑶琨。
她垂下头顺从接过话茬:“大人教训的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齐里行少不更事,莫要跟错人,最终陷入萧墙之祸。”
赵煜礼指尖一松,手心的信纸飘落在云也前方,如同石落湖惊。
文末落款处赫然写着“江承安”,是摄政王的信。
“监察御史李然亲启:监察御史里行齐云也稚子心性,恐不堪大用,然忠心可嘉,还望诸公平日稍加指点,若日后擢升留于京城能安分度日足矣。”
她的雇主貌似有病。
几乎瞬间云也便明白她的雇主要做什么,但她此刻还是恨不能去质问摄政王一句,为什么不提早告诉她要唱这出戏。
他甘愿递个把柄给御史台就算了,还牵连她受赵煜礼格外关注。
虽说这样能够跟在赵煜礼身边更好行监视之责,但是,摄政王行事嚣张的报应最终只会落到日日在赵煜礼跟前捂紧马甲的她身上啊!!
她一定是世上命最苦的哑巴,明眼人都知道她吃了最苦的黄连,偏偏还得笑着夸甜。
“大人,其实下官和摄政王也不太熟,您信吗?”
这话说出来,若非出于多年职业操守,她险些笑出声。
“当初殿试,摄政王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
听着更荒唐了,但确有其事,这是她研读齐云也手记所知晓的旧事。
死寂过后,云也面前陡然出现一只手。指骨纤长,手心干燥温暖,指尖微微蜷起。
云也不明所以,双手恭敬奉上摄政王的把柄。
暖白的信纸落入手心。却见那双手的主人并不满意,将信纸夹入指间,转而双手覆上她的小臂,用力往上一托。
如同旱地拔葱,云也的目光倏然对上赵煜礼淡粉色的唇,咫尺之间,呼吸清晰可闻。
云也下意识后撤一步,下一秒被对方往身前带去。为稳身形,她不得不顺势抬起头看向赵煜礼。
赵煜礼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可笑意不达眼底,让这双琥珀色眼瞳冷得像春日的寒潭,折射出匿于春风化雨之下潮湿得喘不过气的阴郁:
“好巧,本官也对齐里行一见如故。说起来,齐里行这双眼睛,甚是像我的一位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