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云也心中警铃大作。不过半息功夫她又放下心来。
她和赵煜礼从前并未相熟到在对方面前露出真颜。
“相像”说辞,八成是赵煜礼在诓她,自己绝不能先露怯。
而且天塌下来齐云也就长这样,他的眼睛像她,她又有什么办法。
“是吗?那还挺巧。下官相貌平平,唯有这双眼睛称得上一句标致。”
见她从容接过话茬,对方好似失了兴致,将手放开,退回高位之上:“骗你的。我的这位故人是江湖术士,从不以真容示人,其实我已经有些记不清她的样子。但你紧张什么?”
她紧张什么了?!
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自己紧张与否。
赵煜礼未曾细究,自顾自往下说:
“既然与摄政王不熟,那便从此在官场与他减少来往,私下如何是你的事情。你日后总是要留在御史台成为我手底下的人,我这个人最忌结党营私。”
“从今日起,你便巡洛河南道。每日呈文一份,送到正堂来,我亲自审阅。既想要升官,那便做出功绩”,他扬了扬手中的信,“这些歪门邪道,万万不可取。”
云也:……摄政王的报应落在她身上未免太快了些。
“此礼我便收下了,退下罢。”
云也接过那张恭敬跪下,松了一口气,道出她原先唯一准备的说辞:“谨闻教。”
如同劫后余生般,她退出正堂,疾步离开。
自她走后,门扉紧闭的正堂,有一暗卫从暗道中走出,呈上一篇更加详细的书信交于赵煜礼。
那是齐云也的生平往事,包括他如何搭上摄政王,又如何因病告假。
在赵煜礼一目十行览阅信上内容时,兰苏便收起那封信放入匣中,期以来日顺遂,无其用武之地。
朝中不乏有诸如此类安插门生亲信之举,往大了说便是结党营私。而这封信便是证明之一,却又不那么够格作为板上钉钉的罪证。
其一,齐云也为今年进士,里行一职足以胜任;其二,摄政王话里处处彰显照拂之意,并且他托的是里行的上官监察御史,两人官阶相差太大,所托之事太寻常,构不成结党营私之罪。
若赵煜礼以此弹劾,所有人都只会认为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煜礼认为,摄政王此举便是明示他在御史台内又不止一条眼线,除了恶心赵煜礼外别无他意。
兰苏同样这般想,但尚有一处不解。好几次欲言又止,赵煜礼便直截了当问他有何处不解。
他放下匣子,将心底的话问出口:“属下愚钝,不知主子为何不同以往那般将此人打发离开京城?”
赵煜礼:“摄政王既好心想他留下,本官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若真如我所想,匣中的弹劾文书只会在一炷香后献与圣上。”
“探花齐云也,才学是真,家世清白简单,我原是打算,若是心性不错,能为百姓社稷所用,那么台院还差的一位侍御史便由他补上。日后,我要他与沈云峥、与杨衡抗衡。”
“如今,暂且算了。”
赵煜礼瞧着手中的书信。那上面写道三个月前齐云也赴京任职时不甚遇险,伤及头部,短暂失忆,幸得摄政王救,保全性命与官职。再往前些日子便是殿试落定后,摄政王那一番故人说辞。
救命之恩在此,齐云也于情于理与摄政王私交都不会差。
而与自己,他方才瞧得清楚,齐云也怕他怕得要死。
他点燃烛火,将这封信烧毁,暗自思付日后。
摄政王一党蓄势待发,圣上五劳七伤,且皇子早年夭折,膝下无可重用者。论能力者,摄政王与外戚杨党可一争。
而御史台自始至终保持中立,为天下太平。只要这是一场温和的改朝换代,无论是谁占上风,一切都好。
到那时,他也许会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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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院,云也作为最后一个入职的里行官,正恭恭敬敬地给她的直属上司李然倒茶。
对方全然不知自己在赵煜礼那处已然暴露自己与摄政王私交匪浅,正喜滋滋地将自己手头的文书工作交于云也。
“你初上任,想必中丞大人还未安排你去何处,你就先帮我把这些文书都校对一番吧。”
最惨的还当属是云也。
不仅没有摄政王的特别照顾,也不能随意去找沈云峥求帮忙,还要受到本应提携她的上司给予她的压榨。
“大人,其实中……”
“莫要推辞啦,后生都是需要从小历练的。我巡的是洛河东街,全京城最富贵的地方,文书也不多。你多看看,待会儿呈文一篇交于我……”
云也心中苦不堪言。怎么会有人倒霉至此,被上官质疑清闲,偏生自己手上也没有证据自己将来忙得焦头烂额。
恰逢其时,有人来报中丞大人身边的兰苏护卫求见。
李然止住话意,请兰苏进来。
兰苏手上捧着一张新写的公文,墨迹未干,小心翼翼地交于云也。
“中丞大人让我送来,怕齐大人忘记。大人说,您可以明日开始巡查洛河南道,下值时再将当日文书交于他。”
“是。”
她眼神幽幽,悄然瞥过李然,只见对方神色迷茫,又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敬佩。
待兰苏走后,他才露出一个此人真是可怜的眼神,同她搭话。
“齐里行竟如此受中丞大人青睐,方才那些话你就当我没说。我悄悄告诉你,上个月巡查此处的大人积劳成疾致仕还乡,便是因为洛河南道临近渡口,里面鱼龙混杂,不好管,催也没用”,接着李然给出最诚挚的建议,“要想多活两年,你最好等明年便申请调离京城去个清闲地。”
“多谢大人提点。”
云也在心中腹诽,她的雇主和她的最大上官没一个是好人啊,还等什么明年,争取今年就做完这单从此隐居。
今日她初来,不必值房,早早下值离开。
御史台有守值制度,除云也外的所有正八品及以下的御史官恰好昨日方轮过一番。
然而新的值房人员表已经排好,上官索性大手一挥将她安排在最后一个。
多亏晚了这一日,云也能够今夜挑出时间悄摸来到来到沈府寻沈云峥。
每日呈文一篇,以她的水平太容易露馅了,得让货真价实的状元郎沈云峥教她写几个模板。
云也翻墙而入,轻车熟路摸到沈云峥窗前。
“沈恩师,救命啊!”
沈云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执笔写字的手多在纸上停留一秒,墨汁便洇出一个不规则的点。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搁笔探身,对着窗下的云也说:
“我从前就说过,你来寻我可以走正门,沈家不会拦你。”
真是万幸这次他不在洗澡,也没有早睡。
云也何曾不想。可赵煜礼才白日才敲打过她一番,让她少跟摄政王有私交。
无甚大事,她自然不会去找摄政王,毕竟那尊大佛已经全权将她托付给沈云峥。
然而按照赵煜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阵仗,她不信他不知沈云峥是摄政王的人。
“沈兄你有所不知”,云也振臂高呼,势要给他再上演一遍今日所受的刁难,“你教的那句谨闻教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赵大人上来就让我把礼送给摄政王,我非要送他,他又问为何,傻子都知道这是表达下官对上官的敬重,分明就是在逼我夸他。夸得我没法,只能说自己爱慕他,他还不乐意……”
惊雷贯耳。
沈云峥恨自己方才没有捂耳,听见此人又在胡言乱语,连忙出声打断:
“先进来吧。”
“沈兄你不听吗?”
“天色将晚,长话短说,我猜你定是碰上棘手的事情。”
祸害中断,云也遗憾摆手,从窗子跳进来。
她将白日那番情形三言两语道明,见沈云峥始终神色淡淡,便知这些事对他们而言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却秘而不宣的小事,对他们无甚影响。于是话锋一转,只说自己发愁的事。
“每日呈文一篇啊!沈兄,我真做不到,江湖救急啊!”云也就差拉着沈云峥的袖子求他。
沈云峥却是递来一支笔,满目鼓励。可再温柔,也掩盖不了沈云峥是位严师,而他打算让云也自己完稿的事实:“这些你曾学过的,写吧。”
云也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是摄政王应允她的来自沈云峥的提携吗?
对方径直将笔塞入她的手中,“等你写完,我再指导你稍作修改。”
落在云也耳中便是:写完了还要批评她。
沈云峥让出书桌,催促道:“快写,每日呈上的公文行文简洁,言辞达意即可。我去让人送饭,回来后检查。”
云也心碎提笔,磨蹭半日终于想到开头要写什么,险些将笔杆咬烂,后文只管草草敷衍几行,顾不得字迹端正,赶在沈云峥走到她跟前时撂笔。
沈云峥将吃食放在桌上,朝她走来:“你去吃吧,我看看写得如何。”
云也心酸,却是一个箭步直奔桌上。毕竟等会估计她又要学到夜半。
桌上吃食如风卷残云,她的焦虑在山珍海味中无形转移于沈云峥身上。
甫一转身,对方捧着她的文章,神色复杂。
云也尬笑两声,乖巧落座:“恩师。”
低头一瞧,她的文章多出被沈云峥用朱笔圈起纠正,旁边写满一片端正的小楷。
沈云峥无奈:“还可以,但呈给赵大人不可以。”
云也乖巧点头附和,嘴角强撑着一点笑意,仿佛说的不是她。
这夜沈云峥的书房未曾熄过灯烛,云也听着沈云峥给她讲四经五书,磨了许久,才得到三篇出自名家之手的每日公文模板。
终于不虚此行。
明日又能在赵煜礼那处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