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事

    一回生二回熟。

    翌日一早下朝,云也独自往察院走去。

    方落座,来不及喝口热茶,她便被告知这几日要将西街这一个多月堆积的各司呈上的文书整理好。

    一个多月?!

    堆了一个多月的活儿?!

    就她一个人处理!

    云也整颗心上蹿下跳,不得安宁。紧张之余,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旁敲侧击询问院里唯一相熟的上官,李然。

    “洛河东街的这富贵地也会有需要大人劳神费力的事吗?”

    “琐事不断,不过下面的人办事不错。半个月的公文,我花一日时间就批完,半日去催促督察各司。”

    “你昨日来时,我桌上放的恰好是这半个月的公文。”

    云也稍稍放下心,虽说洛河东街是难得的富贵清闲地,西街比起来差点,三两日应该也能做完。

    直到她站在案库房里,看着占据整整一面墙的卷宗,比旁人多出三倍的数量,心哀莫大于心死。

    摄政王从前安排她进来察院的时候,也会想到赵煜礼把她打发到最忙的西街吗?

    她昨日才暗下决心,要逼自己一把,下值就易容去赵府谋份后厨差事,借机打探玉佩的消息,以求早日离开这环狼饲虎的破地方。

    现在看来,她已经被西街的卷宗摁死在案前,分身乏术。

    在其职谋其位,西街的卷宗她也不能不看。

    泛黄的宣纸在案前徐徐铺开,隐隐有一股潮湿味。

    云也端坐案前,一目十行。眼前密密麻麻全是字,令人头晕眼花。

    真无怪乎李然认为西街事多。

    仅从西街坊正呈上的公文而言,这位张坊正三天两头都在为李家的地、王家的田、坊间做工不结银钱的无赖老板、发现男人私养情妇的女子做主。

    虽是鸡皮蒜毛的小事,可在百姓心里却是一根扎人的刺。

    如此看来,坊正尽职尽责。

    再看金吾卫呈上的公文,仅用只言片语便看出一个井然有序,一片祥和的西街。

    与坊正所言,可谓前言不搭后语。

    往下一翻,金吾卫唯一经手的货物失踪纠纷,至今日无果。

    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这几个金吾卫要么凶神恶煞,吓得众人不敢造次,要么是敷衍了事。

    沈云峥昨日教她写文章要善用对比,夸赞此之优秀,批评彼之不足。

    很不巧,云也这几日正在练习这个模板。

    她今日决定先进言金吾卫办事拖沓延宕,有窃位苟禄之嫌。

    明日再进言其体察民情之微,行事高高在上。

    总而言之,金吾卫的所作所为都将出现在她今日、明日、后日,献与赵煜礼的每日蚊香。

    将要下值,云也看完手头最后一份卷宗便搁下笔,捧起白日抽空写好的公文去寻赵煜礼。

    赵煜礼大概在忙,侍者请她到偏房多等一会儿。

    女婢将一直备着的茶水倒出一壶,配上几块应季的桂花糕呈上。

    糕体软糯,入口清香,最上层点缀的桂花,色泽金黄,芬芳馥郁,再淋上一层甜滋滋的蜜,完全不输东街坊间最好吃的点心楼。

    云也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嘴里是化开的甜蜜,让她忍不住贪食,清俊的面容平添几分憨态可掬的喜悦。

    那女婢瞧她吃得高兴,似自己邻家妹子那般亲近可人,便大着胆子搭话:“齐大人若是喜欢,宫里还送了不少,中丞大人不喜甜食,奴婢待会装一盒让您带回家里吃。”

    云也忽然意识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像齐云也,弯下的眼睫中和下清冷凌厉。

    她尚在平复心情,内室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赵大人这般可是罔顾当年我为你洗脱与摄政王谋私的情分!”

    云也好奇心忽生,究竟是谁在大呼小叫。不仅不担心隔墙有耳,还敢与最忌结党营私的赵煜礼大呼其与摄政王有私。

    话说回来,听见这种消息,她不会被灭口吧?

    下一秒,云也悄然贴近墙壁偷听。

    赵煜礼语气平静,因着一墙之隔,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模糊,好像并没有生气。

    “中书大人何必提起旧事,本官是这京城里出了名的不念旧情。如今中书大人要本官与你联手,反叫我想起从前,您知悉我与摄政王相谈的次日,横插一脚,威逼本官与你结党。我从始至今都认为,大人当年不过是想将我从虎口拉入狼腹。甚至因事不成,恼羞成怒,加害本官。中书大人不若猜猜看,本官找到当年的证据了吗?”

    “莫要信口雌黄污蔑本官。”话虽如此,气势却是弱下来。

    “我的答复亦如当年,请回吧。”

    云也不知内情,猜测当年赵煜礼定是被这位中书设计,栽了个大坑。

    难怪这人这么讨厌结党营私。

    两人不再争执,她闪身躲到角落藏起,瞥见有一着红袍的大人怒气冲冲离开。

    瞧背影,竟是杨清为。

    世家之争向来以拉帮结派、联姻、投资后代为存续手段,杨家这些年往朝中塞了不少人,宫中贵妃荣宠不断,今日此举又是为何?

    云也不解。

    当想起那几个金吾卫也出自杨家时,她忽然又参悟半点。

    大概是祖坟不能一直冒青烟,杨清为去拉拢别人家的好青烟。

    云也又等了一会,终于有人来请她进去。

    行过礼后,她恭敬呈上那篇文章,静待指摘。

    文章用词简练,不过短短十行,主要赞扬坊正为官勤政爱民,金吾卫办事不力。

    字迹是她今日抄得最好看的一版。

    云也得意地想:赵煜礼若是挑不出刺,也可以夸夸她。

    半晌,上方传来一句“尚可”。

    她有些失望,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尚可就尚可,至少过关了。原以为无事,正也准备行礼告退,又听见上位者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赵煜礼:“这篇文章唯有一点不足,便是未曾提及劾奏一事。”

    啊?云也疑惑抬头。

    弹劾金吾卫,要她这个无品级的微末小官去吗?

    云也想起方才的争执,心中暗道不好,赵煜礼莫不是借她公报私仇?

    赵煜礼朗声补充:

    “金吾卫杨风杨舒玩忽职守,窃位谋禄,实属朝廷之蠹虫,今日不将其革职,杀鸡儆猴,恐来日百官效仿其行。会写吗?”

    云也唯唯诺诺回道:“是,下官回去便修改。”

    她觉得方才偷听时,自己有一重大误断,居然认为赵煜礼没有生气。

    他分明快气死了,不过是学会将这情绪藏得更好。

    “写好后交给沈侍御史。”

    “是。”

    云也丝毫不想在此时触及霉头,行礼告退:“若无他事,下官便回去将此文章润饰交于沈侍御史。”

    适才退至殿门廊柱,赵煜礼问:

    “方才的事,齐里行听见多少?”

    果真是在劫难逃。

    惧意心生,云也不敢欺罔赵煜礼言自己一句都没有听见,她又不是聋子。

    云也不假思索,挑出最符合常理的情况回答:

    “下官在偏房用茶食,只听见中书大人那句怒喝。”

    寂静的内室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啧声,赵煜礼不满。

    “本官还以为齐里行会听见,能够一改我在你心中的谦谦君子形象。无妨,本官可以言简意赅为你总结一番。”

    “当年我因不入杨党,被其诬陷以权谋私,与地方官员勾结苛敛横征,险些下狱。本官睚眦必报,故此委以弹劾杨氏子弟之重任。”

    还挺惨的。

    云也趁机表忠心:“圣人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大人搜寻证据为自证被诬,乃公正坦荡之举。大人铁面无私,命下官行监察之责,劾奏其行事不端,亦未曾加害杨家,是杨家子弟怠慢成惯,自己送上把柄。何怪大人睚眦必报?”

    “好一个以直报怨,本官的君子形象,在齐里行心中真是……根深蒂固。”

    权贵总以非正即恶的世俗目光看待他的一举一动,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自己,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他想,或许这是对方言不由衷的奉承。

    可当他看见对方的真诚又急切的眼睛,听见有理有据又铿锵有力的谈吐,他选择暂时忘记对她怀疑。

    “既如此,齐里行不若说说本官为何生怨?”

    云也斟酌开口:“牢狱之灾,仕途有损,名誉一夜扫地,只有圣人才会以德报怨,遑论俗世之中,大多数人并非有圣人之心。”

    “不止,本官相信世上无空穴来风之罪名,恨鬼扮人吃人,不露马脚。”

    坏了,赵煜礼好像真把她当知音了。

    书中有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敢说,她也不敢听啊。

    好在赵煜礼终于放过她,直言:“退下吧。”

    第二次来正堂,她也是恨不能跑着离开。

    她将文章依照赵煜礼所要求,稍作修改交到沈云峥那处,又被告知证据不足恐反被污蔑御史台罗织构陷罪名。

    于是接下来这段时日,云也日日兢兢业业跑案库房翻找卷宗,又去西街巡查,偷偷盯梢那俩金吾卫。

    发现这俩果真不是好人,出行如恶霸上街,强占吃食,调戏民女,遇事便掏出瓜子看热闹,西街共有三位金吾卫,杨家兄弟二人来得最少。

    桩桩件件,堪堪逮住几回,罪状已写满三页纸。

    今日下朝,云也又来到西街巡查。

    按照她摸出的规律,杨家兄弟上二休四,今日上值的应该是另外两位金吾卫。

    无妨,左右她今日一大早来也不是为了看那些糟心事。

    西街渡口旁有个大娘开了一家抄手铺,滋味鲜美。

    她借机出来吃个早饭,顺带造访坊正。

    谁知天降横祸,抄手还未端上,渡口那处传来轰隆一声,如巨石砸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市间人群四散惊呼:

    “死人啦!”

    “快!快救人!”

    云也哪还有心思去顾及抄手,扔下银钱便往渡口赶去。

    出事的地方无人清冷萧条,她一眼便瞧见码头那处惨烈的死状。

    巨石不偏不倚,恰好将那人的头砸个稀巴烂,鲜血混着淡黄的浊液自石下蔓延,淌出一片血泊。

    根本毫无生还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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