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欲要上前观察,却在渡口入处横遭阻拦。
守在渡口入处的青衣老头未料想此人疾风行过,一时情急去拦,未曾注意脚下摔倒,吃痛之余伸手拽紧云也的衣摆。
“渡口卸石突生意外,东家已遣人报往金吾卫,放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云也抽回那人手里的衣裳,觉得此人莫名其妙,心中暗忖:
什么东家西家的,我怎不知这官府修建的渡口成私人之物。
请金吾卫除了帮忙运尸又有何用,还不如先报去京兆尹。
云也亮出鱼符,“我乃西街监察御史里行齐云也,本官疑心此事并非意外,命令你让开。”
“巨石不甚掉落,老汉我亲眼所见,是意外啊大人。”
这话也就骗骗那些不懂卸石的人。
寻常人不知,可她是见过的。
观此石之大,重达千钧,必须两人合作,一人在地面引导,一人借助吊塔控制方向放下。
再细究死状,人是会跑会躲的,能够做到如此不偏不倚地把头砸个稀巴烂,除非这人一开始便躺在地上等石头落下。
这如果放在他们江湖,那便是一种类似毁容的手段,用以制造悬案,为求他爹娘来了都认不出身份。
我厉声喝道:“让开,莫要耽误官家办事。”
云也推开老头,径直走到血泊旁。
果不其然,此事确有蹊跷。
虽时值秋日,然暑气未消,洛京的清早还不算凉快。来时她便瞧见那些运石工人大多是光着膀子干活的。
而此人一反常态,下半身是破旧生洞的长裤,破布带子束紧裤头,而上半身穿了一件双层长袖麻衫。
做工用料皆是上乘。
寻常在家务农的小伙子都不会穿这样的衣裳上工,只恐将其糟蹋。
云也不介意以最黑暗的想法揣度:这衣裳或许根本不是他自己穿上的。
她不好贸然触碰尸体,担心自己动作遭人忌讳,遣人去请京兆府报官,快些派来仵作。
一刻钟后,金吾卫仍未到场。
云也皱眉,她记得今日轮值的金吾卫兢兢业业,这个时辰早就上值了。
且金吾卫分设于洛河南街的工堂,距离渡口不算远,他们东家上哪儿请的人,这会还不回。
南街离大理寺稍远,待京兆府的守值仵作金银露赶到时,金吾卫才姗姗来迟。
见那两金吾卫是杨家兄弟时,云也不由眉头一皱。
二人平素行事浮夸,留下的印象本就差,遑论此刻他们衣冠不整,腰间银带子松垮垂下,怕不是刚被人从房中叫醒才来的。
直觉告诉她,这东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也拱手作揖,低声说:“西街御史里行,齐云也。”
金银露拱手回礼,“福兴县仵作金银露。县令大人正在处理往日旧案,衙门内暂不得空,便让我先来。”
旋即两人走向渡口那处血泊。
青衣老头远远瞧见事态不妙,连忙皱着脸长吁大呼:“两位大人,是我们东家报的官。操作吊塔的兄弟今日犯病头昏晕倒,巨石便从塔上落下。这位兄弟恰巧站在那儿,不小心遭了祸害。”
“这,这会不会耽误东家送石头啊?东家二少告诉我,工部那边还等着修栈桥。”
“当然不会叫东家误事。”
杨家兄弟面露凶狠,上前赶人,“滚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云也拿出身份牌:
“我乃西街御史里行,并非你口中的闲杂人等。”
西街上一任御史调任许久,加之云也上任后为求证据真实,不曾在西街亮相,鲜少有官员知悉赵煜礼对她委以重任。
两人作威作福成瘾,当即嗤笑:“你怎的不说你是御史中丞,我呸,黄毛小儿,冒充朝廷官员可知何罪?”
那青衣老头没想到二人说话猖狂,想要上前提醒。但是来不及了,云也先一步亮出鱼符,就差怼到二人头上。
“初来乍到,未曾与诸位谋面,认不得我,也不至于认不得此符罢。”
杨家两兄弟脸色涨红,余下嚣张的话尽数咽在喉中。
他们一眼认出鱼符是真的。
杨风登时后悔方才他们出言不逊,还敢编排御史台的老大,若是被御史台劾奏丢了托关系谋来的清闲官职,他老爹得把他毒打一顿。
杨舒低声质问那老汉怎不说这位是御史台的人。
云也没有多理会,见他们无空阻拦,便径直走到尸体旁。
方接近死者,血腥味冲天,金银露顿时眉头一皱。
“诸位大人,我们方才问过这位老汉,他瞧见这石头是意外落下的。此灾祸乃是意外,东家怕误工期不打算报官,给足赔偿便当此事过去。待我兄弟二人将其带回工堂,查清身份,索要赔偿安顿其家人,再给里行大人呈文汇报即可,就不劳烦二位。”
云也险些要被他们气笑,压着火气说道:“我报官了。”
死的又不是东家,耽误的却是东家的事,东家当然不想惊动县衙。
处理此事,查清真相,确实并非里行之责,云也最多只能监察此案办得如何。
若强行管这场意外,便是越俎代庖,她会被人弹劾的。
可如果连她也不管,这位躺在地上死得蹊跷的人很快就会被他们“清理”。
到那时,谁又知这人是谁?家在何处?有几口人?家中亲人连具尸体都得不到。
“这位是福兴县的金仵作。”
“三位执意认为是意外,本官却不敢苟同,不若先听听金大人怎么说?本官曾听闻,金大人神乎其技的本事能够让死人说话?”
“齐里行谬赞。”
金银露从方才便一直死死盯着血泊,发现一些区别于其他凶杀死者之处,心中有了猜测。
闻言,她上前用一柄长杆挑开衣袖,手臂后外侧青紫一片,又借力挑腕,将整条手臂一并举高。
“那我直说了。此人身死至少三个时辰往上。”
“而且,我有一处不解,从业数年未曾见过。脖颈双脉具段,虽看似血流如注,但比正常成年男子少了三分之一。”
不愧是从业多年的仵作,一眼便能看出她们江湖人士动手从不在意的细节。
云也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血泊。
半晌,她想:要么这个人是怪物,要么这个人又挨了一刀。毫无意义,这个人的情况是后者,且极有可能曾被施以止血术。
她要来长杆,在青衫老头惊恐的目光下拨开胸口,露出一道干涸的、贯穿心口的伤痕。
云也一转身便看见想要鬼鬼祟祟的老头,三两步上前握住他的肩,阴恻恻盘问。
“老头,你是说,你看见他拖着被捅了一刀,并且伤口持续三个时辰以上没有得到治疗的身体,再到这里,被一块大石头意外砸死吗?”
“我怎么就不信呢?”
“我看错了。”老汗身体发软,说话颤颤巍巍。
“那等会去了县衙里,跟县尉大人好好说说,巨石落地的时候你究竟在何处?”
云也押着此人交给杨家那两兄弟,还不忘“嘱托”。
“将嫌犯送到县衙中去,再如实汇报这桩疑案。若中途出现差错,唯你二人头上这顶乌纱帽是问!”
“二位莫要再懈怠。本官转交侍御史大人的文书里,已经快要写不下二位的罪证了。”
杨家兄弟衡量一番二人乌纱帽的重量,忙不迭押着老头去县衙。
金银露小心翼翼解开外衫,露出伤口,露出前胸及肩胛处的鞭痕,有些年岁已久,有些血痂都未结。
怪不得要遮起来,滥用私刑不论在何处都是天大的罪名。她真是越来越好奇这东家究竟是谁,又与谁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胆敢罔顾王法。
不多时,码头渐渐人多起来。
县尉与几位捕快前后脚到了,金银露简单讲过目前验尸结果,又请求县尉将尸体带回殓房进一步调查。
县尉面色不善看着眼前巨石,方才得知,这里的东家从始至终都未曾露面处理巨石。
“阿刀,你去寻两位运石的师父,阿易,你带他们将这船上的所有人都扣下,带回衙门要县令大人好好审问。”
不多时,这货船驶离码头,另一吊塔完好的货船靠近,两位运石工协作吊起巨石,露出底下碎若齑粉的头骨。
饶是为官数载,县尉也鲜少见过此等惨烈的战场,不由心惊。
金银露带走尸体回殓房,云也跟在县尉身边,看他船上众人分批带走审问。
途中,云也直截了当问:“接下来如何破案大人可有头绪?”
县尉神色惆怅,答道:“说实话,本官目前暂无头绪,还得等找运石货船的东家。此案涉及栈桥修建,要与工部协商,本官回去便禀报京兆府的大人,请他们给出指示。”
行至最后一条船时,二人发现东家早不知何处去。
云也冷笑,心下思忖那老头果然骗人,东家不在船上,又是打哪儿来的东家,遣人去杨府请了那两位做二休四、正处于休假时期的金吾卫?
“意外”托词,不过是掩盖谋杀,草菅人命的借口。
已是正午,云也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告辞先行。
方用过饭食,她正欲写今日呈上去的文章,不料兰苏来察院请她去正堂。
竟是赵煜礼要找她?
难道是要过问白日码头的杀人案?
她在西街任御史已是一月有余,除每日交文章时,他们二人鲜少见面,交谈更少。
这几日上朝时,她在队伍末方都能听见赵煜礼在朝堂前方不知与那几个人舌战群儒,似乎在追查一个大案子。
怎的会这么快知悉,还要过问这桩不归御史台追查的案子?
云也忽而后自后觉这个微末的细节,后背泌出冷汗。
赵煜礼在监视她,且时日不短。
而她竟是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