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前的那棵树与时节背道而驰。前两日下过一场雨,树叶被打落一地。今日再来时,秃树枯木逢春,绿叶成荫。
秋风裹挟树荫下一点凉意穿堂而过,吹干这云也一路惊出的冷汗。
她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那棵树,一夕之间,与从前大相径庭。
自从知悉身后有一双眼睛,云也便似有若无地感受到如影随形的注视。
方才她走在路上,心中一直惦念此事,心神高度紧绷,她忽而放缓脚步,从袖中暗暗扔下一块饴糖,而后状似不经意回头去捡。
余光掠过层岩叠嶂,真叫她抓住一个小尾巴。
一晃而过,但足以让她这个经验丰富的千机楼密探胸有成竹确认,东南角的高墙后,身量瞧着是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
赵煜礼比她想的还坏。
云也心中涌上一点委屈。
她苦学三个月出任京官,每日早起去听权臣吵着她听不懂的架,好不容易结束,还要回到察院做着三个李然的活儿,不时还要出宫跑去西街暗访搜证。
在位殚精竭虑,办差兢兢业业,回家还要勤学苦练,连沈云峥都夸她是状元之光,干一行好一行的绝佳密探。
认真做活的小官小吏,也要遭人怀疑吗?
云也走入偏房等待传见,捻了桌上一块桂花糕后,倚在窗边,盯着碧穹下盘旋高飞的鸟雀若有所思。
她心下思忖:今夜我便去威胁这个偷偷监视我的探子,让赵煜礼知道,她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大人快进来。”
今日轮值正堂的是那个送她桂花糕的女婢,她笑得慈眉善目,低声同云也搭话。
“昨儿今年这茬桂花开了,极香,厨房今早采了第一茬,方才蒸制好,大人走时到偏房来,我用食盒装些,你带回去吃。”
云也连忙道谢:“多谢楹慈姐姐。”
“无妨无妨。这御史台里就没一个爱吃甜的,三年了,厨房终于盼来了你。”
她记住了,能在御史台正儿八经做官的,都不爱吃甜。
难怪赵煜礼派人盯着她,原来是露馅了。
心中有了主意后,云也不再犯怵,款步走入正堂。
大抵是这些年做探子,云也脚步轻惯了,进来的这会功夫也没吵醒在阖目养神的赵煜礼,瞧见对方尚未收起的倦怠。
和煦的日光透过窗纱落在他肩上,赵煜礼抬手支颐,如画眉目没在暗光里,如同一柄古朴肃杀的长剑浸入岁月。暗红色长袍与身后巨画相融,獬豸张牙舞爪,长剑威震八方。
云也故意将脚步声放大,赶在他睁眼前垂头行礼。
“起身,坐。”赵煜礼指了身侧最近的座位。
她知道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赵煜礼赐座莫不是为了拉着她聊上半日?!可他们之间能聊什么。
依言坐下后,云也悄悄抬眼一瞥,正好与他探究的目光撞上。
尴尬之下,她灵机一动,假装眼睛酸了,又瞥一眼,瞧见对方疑惑的眼神,强撑着若无其事地转完剩下半圈,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鹌鹑状态。
最终换来对方一句真心实意的问候:“你犯眼疾了?”
“……”
“没有,下官并无眼疾。”
云也端起眼前的茶杯默默端起抿一口,又听见那人冷不伶仃说一句:“那是在怕我?”
云也无比庆幸自己只是抿了一小口,心中暗叹:
赵煜礼何止五感发达,直觉也不遑多让。
赵煜礼不等她回答,仿佛这只是一个提醒,他并不在意。
前后不过三秒,上方慵懒的声音夹杂一丝烦躁,自顾自往下提问:“你可知为近日朝堂上争论不断?”
她不知。
她听不懂。
沈恩师救命!
现在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云也决定谎称有耳疾。
心中慨叹:今日不宜上值,自己前有“眼疾”,后有“耳疾”。
“实不相瞒,下官近日劳累,患上耳疾,平日里与人说话不妨事,但要是站得远”,云也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黑,声音不自觉低下,“就听不清了。”
她快速找补:“其实下官竭力去听,也是能听得见一些的。”
赵煜礼将信将疑问道:“比如?”
比如?!
云也搜肠刮肚,齿间一字一句蹦出:“比如,大人提出要,要换人。工部尚书不答应。”
“还有呢?”
“中书大人,他,提出效仿中庸之道。”
“还有吗?”
云也只差跪地请罪,低垂着头认错:“下官真听不清了,大人们疾言厉色,下官站得远。而且其中门道极深,下官不解,亦恐失言。请大人责罚。”
“本官未曾说过要责罚,齐里行何必紧张。”
赵煜礼悠哉悠哉抿了一口茶,堪称和颜悦色同她开着自己的玩笑:“你坚信不疑我是君子,怎么这时防我防得似洪水猛兽。”
“下官不敢。”云也稍稍安心。
赵煜礼鼻腔发出一声极轻的“哼”,不可置否地说:“老狐狸演双簧,你辨不出好赖也情有可原。明日起,莫要懈怠。”
而后他简单复述近几日的争执。
“林州刺史与监察御史皆期满五年,我依律法提出调任之事,遭工部扬尚书以耽误栈桥修建阻拦。杨中书提出延期半年调任。我朝未曾有过此等折中行径,简直罔顾律法。”
云也在旁点头附和,中书老头果然是老谋深算的狐狸。
“你今早报官的案子,货船的东家乃是林川王氏,工部尚书庶二子的岳家。今早可问出眉目?”
云也摇头,“今早县尉带人去寻,东家与几个管事都不在,盘问船员皆说此人孤僻乖戾,不合群,坚称互不认识。暂时未能得知其身份籍贯。”
她顿了顿,虽不知这案子与权臣们的博弈有何关系,但她还是将自己所知悉的林家禀明。
“王家是以贩石业为生,产业随岩脉分布而分散,而其中以虞山文家村的汉白玉闻名九州。但这一条岩脉在文家村村民手中未曾售鬻与林家,所以王者家这次只负责采买与运输。”
”不错,工部近日着手安排奉龙坛前栈桥修建之事,所用的石料便是从此来。”
赵煜礼知她入朝晚,不知修栈桥一事半年前便是人尽皆知,随声附和两句转而谈起争执之因。
“林州刺史魏祥远,乃是杨家的门生,五年前其调任林州时,我为制衡,提拔文晟任林州监察御史。”
“当年他临走前,我嘱咐他每三个月飞鸽传信一份。然而从三个月前至今,密报迟迟不来。”
“我担心他遭遇不测,便上书请求将其调任回京城。”
原是这样,难怪这几日争论不下。
云也有点可怜这个叫文晟的御史。放在他们千机楼,若半年杳无音信,都要对外宣告身死债消。
“你报官的案子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云也思索一番,三言两语道明:“其一,仵作验过尸后,断言其身死于半夜;其二,那人被换上一身长衫,目的是为掩盖身上所受的私刑和心口一处贯穿伤。”
“其三,落石砸碎头骨,致使容貌难辨,像是要掩盖此人身份。”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堆在一处,叫人觉察出二者秘不可言的关系。
杳无音信的林州御史,不知籍贯为何却遭林家灭口的无名男人。
林州,怕已是变天。
只恐硕鼠丛生,寄生于民众,饮其血,啖其肉。
云也提议:“大人既然忧心林州,不若先派人去林州刺探一二?至少先寻到文大人。”
赵煜礼站起身,走下高位,在偌大的过道间巡回踱步。
他说:“来不及,林州有十八县,其地广袤千里。一来一回,即便是飞鸽传书也要三日之久。”
“文晟多半遭遇不测,若不能借今日之案引火烧身,恐他们毁尸灭证,掩人耳目。到那时再查,为时已晚。”
“只要能够查到那个人的身份,御史台就有与他们斡旋的底气。”
云也又怎会不知悬案如何不了了之,可强行插手,便是越权。
她委婉提醒:“可是御史台无权插手此案。”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赵煜礼,将他定在原地。
他转过身,纯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两眼清透的冷泉,倒映她的畏怯。
“本官都忘了,齐里行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叫你来,不过是想询问蹊跷之处和死者身份。现在本官尽数知悉,里行请回吧。”
云也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栽入水中,窥见冰泉下的暖洋。可暖洋不能温暖她,冷意不断蔓延,让她生出一丝自行惭秽。
她做不到像他一样锲而不舍地问下去,
报官,已是她此刻以这个平庸的身份,唯一能做的,最有效的决定。
所以面对这骤然而至的割席,云也有些难过,但很快就释然离去。
“下官告退。”
离开正堂时,九月艳阳高照的天,正下着一场潮湿的雨。
她拒绝楹慈的留下休息,提着食盒,撑一把油纸伞离去。
雨声淅淅沥沥,丝毫不妨碍云也还念着方才正堂谈到的案子。
其实她刚想起一个奇怪的细节,那人有余下的唯一一件衣衫,衣摆内里缺了一大块布料。
若此人如她所想是受压难民,那么他跋涉千里,一路乔装打扮,埋伏在敌人的货船,一定是为了带来某个消息。
鸣鼓申冤时,他一定穿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或许怀里就有他要鸣冤的证据。
——“只要能够查到那个人的身份,就有与他们斡旋的底气”。
她想,只要她能找到这份布书,就能送上一份底气。
此刻云也无比想去趟一趟这浑水。
齐里行做不到的事,便待到下值,她换一张脸,交由自己这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到那时,她想帮谁就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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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沈云峥终于下值了。
云也忙不迭起身走向他,“沈恩师,我有事相求。”
却见对方神色惊骇,犹疑唤她:“云也?”
“是我。”,云也点头,发钗的玉珠随着动作轻晃。
为了今夜行事顺利,她易容为一位美娇娥,捏造了洛京当下最时兴的烟花才女形象。
没来得及支会沈云峥,害得沈云峥那张处变不惊的脸吓得花容失色。
“你为何扮作这样?”
然而他没等来回答,云也贴心地拉着他的衣袖朝后门跑去,那处有她安排好接应的马车。
“现在来不及解释,我要去劫人,烦请你来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