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行人浩浩荡荡,还未踏上扶摇宫门前台阶,便被守在宫门外的俩内侍拦了下来。
为首太监见了贵妃仪仗,不卑不亢躬身行礼:“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滚开。”周月窈目不斜视,径直抬步欲闯。
那太监却像没听见似的,不偏不倚地挡在她身前:“回娘娘的话,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扰了清净。”
“本宫也要拦?”周月窈凤眼一眯,声色俱厉。
“陛下有旨。”对方仍是这硬邦邦的四个字,话说得滴水不漏,“崔姑娘正伴驾侍奉笔墨,陛下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
崔姑娘正伴驾,侍奉笔墨。
陛下有令,谁也不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竟当真为了护着那个贱人,连她都拒之门外!
屈辱与嫉恨如藤蔓疯长,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绞碎。
“你好大的胆子!”她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一指那太监的鼻子,“本宫只进去瞧一眼,看那崔明禾是如何伺候的。若有半点差池,也好提点一二,免得她愚笨,冲撞了圣驾!”
然而对方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死人脸,甚至又将身子又往前半步,挡得更严实了些:“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贵妃娘娘体谅奴才们的难处,莫要叫奴才们为难。”
言下之意,便是她若硬闯,便是抗旨不遵。
“好,好得很!”她气极反笑,指指着那太监,又指向紧闭的宫门,连道数声“好”字。
最终,她狠狠一甩袖,转身便走。
“回宫!”
待回到长乐宫,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打砸声。昨日刚从内务府补上的新瓷器转眼又成了一地狼藉。宫人们战战兢兢跪在殿外,大气也不敢出。
次日,长乐宫的怒火还未消散。
周月窈斜倚在榻上,命人取来库房里几匹新贡的云锦。是江南织造费了半年功夫才织成的料子,流光溢彩,触手温凉,便是她自己也还未舍得裁来做衣裳。
“把这些,给扶摇宫送去。”她拈起一角,又嫌恶地松开,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就说,是本宫赏她的。让她也学学规矩,认清这宫里头,谁才是正经主子。”
丹彩心中一凛,忙命小宫娥将料子用托盘捧了,战战兢兢领着往扶摇宫送去。
然而她回来得更快,脸色比去时还要难看,步履虚浮,走路都发软。
“娘娘……”她甫一进殿,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周月窈正慢条斯理地用燕窝粥,闻声连眼神都未递过来:“怎么,她收了?”
“收是收了……”丹彩的声音都在发颤。
“嗯?”周月窈放下银匙,终于正眼看她,“收了便好。是磕头谢恩了,还是欢天喜地供起来了?”
丹彩哆嗦着,半天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
“说!”周月窈失了耐心。
“那崔姑娘……她,她当着奴婢的面,扫了一眼那些料子,说了一句‘贵妃娘娘的美意,心领了。只是这般好的料子,我这等身份卑贱之人也用不上’……”
不识好歹。
周月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然后呢?”
“然后……”丹彩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她……她指着那几匹云锦,对她宫里的宫女说——”
“说什么?”
“她说,‘这料子颜色鲜亮,正衬你们这些小姑娘。你们一人挑一匹去做身新衣裳,也省得总穿那灰扑扑的宫装,惹陛下瞧着碍眼’。”
“啪!”
周月窈手中的白玉碗应声而碎,滚烫的粥汤溅了她一手,她却浑然不觉似的,豁然起身。
“她敢!”
丹彩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她还笑着说……说多谢贵妃娘娘体恤下人。”
奇耻大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周月窈气得浑身血液倒流,眼前金星乱冒。
……
长乐宫如何鸡飞狗跳,永安宫又如何隔岸观火,崔明禾一概不知,也不想知。
她只知道,萧承懿这尊大佛,终于是被她请走了。
过程不可谓不艰辛。
起初,她骂也骂了,气也气了,冷战也试过了,最后发现皆是无用。对付萧承懿这种人,硬碰硬毕竟是行不通。
于是后来崔明禾换了个法子。虽然不甚光彩,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他不是要她伺候笔墨么?那她便“一不小心”三番五次将点点墨痕溅上他衣袍;他要她备膳,她便专挑些清汤寡水、瞧着就寡淡无味的菜色,连点油星都吝啬,还美其名曰“清心寡欲,有益圣体”;他要她按肩,她便暗中运力,指甲照着某些酸痛要穴狠狠使坏,见他蹙眉,还一脸无辜地问:“陛下,是奴婢的力道不够么?”
她将那套阳奉阴违的把戏使得炉火纯青。
萧承懿何等聪明,自然看得出她那点小九九。可他偏生沉得住气,反倒饶有兴致地由着她折腾。她“失手”弄脏他衣袍,他便命她亲手浣洗;她备的菜寡淡,他便逼人与自己同食;她按得他龇牙咧嘴,他便反手将她扣住,美其名曰“教导她如何伺候人”。
二人你来我往,斗智斗勇,扶摇宫倒成了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又耗了数日,待朝中关于清丈田亩的争论愈发激烈,腊月廿三,萧承懿终于提前驾返太极殿。
当日雪霁初晴,扶摇宫外几枝老梅渐次绽开,寒香浮动。暖阁里头炭火烧得正旺,萧承懿搁了手中朱笔,捏了捏眉心。崔明禾立在一旁研墨,见他起身披衣的动作,心头先是一紧,继而又是一松。这一松一紧间,连带着手上动作都滞了滞。
“朕乏了。”他略整了整袖口,随口道,“明日小年,诸事繁杂,今日便早些回去。”
崔明禾垂着眼皮,强行维持住面上不冷不热神色:“陛下慢走。”
“怎么,”他忽然回身,目光扫过她低垂的眼睫,“朕这一走,崔大姑娘瞧着倒像是颇为不舍?”
“陛下说笑。”
萧承懿笑了笑,没再过多为难。长指骨节在尚未合拢的奏折上一叩,留下个悬而未决的批复。
暖阁的门开了又合,外头凛冽的寒气卷进来一丝,复又被隔绝。案上墨迹未干,半盏残茶犹温。
竟生出一丝微妙的物是人非的寂寥。
日日瞧着碍眼,一旦挪走,空出的一块反而让人心头也跟着空了一拍。
她甩甩头,将这不该有的思绪抛诸脑后。
立在原地足有半炷香的功夫,方才慢吞吞挪到窗边,伸手推开一隙。直灌而入的冷风激得她一个寒噤,却也吹散了满腔的烦腻浊气。
好一个“政务繁忙”,她几乎要冷笑出声。他日日往这扶摇宫暖阁一待便是整日,真忙假忙,她冷眼瞧着,心里门儿清。
好一个省亲,不过是他手中新得的、拿捏她的把柄罢了。这御书房搬到扶摇宫,是怜惜她省了奔波之苦?狗屁!分明是近水楼台,将她置于眼皮底下日日监视,时时敲打。
至于让她伺候笔墨,不过是想磨她性子;逼她侍奉饮食,不过是想看她低眉顺眼;那些个亲昵举动,更是要时时提醒她,她如今不过是他掌中玩物,生死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她越寻思越觉满意,将初初冒头的、失了章法的柔软强压下去。狗皇帝惯会玩弄人心,以退为进,想引她胡思乱想?休想!
只是窗边站久了,也觉寒气侵骨。目光扫过暖榻微微凹陷的一角,是他常斜倚的那处。她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转身几步走近,指腹拂过榻上柔软的锦褥——触手间仿佛还残留着龙涎香霸道的余韵,经久不散,缠绕指端。
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那无形的暖意灼了一下。
心绪却无端地烦躁起来。
流萤捧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见她对着暖榻出神,试探问道:“姑娘,可是要将榻上物件收整一番?”
“不然如何?”崔明禾回神,眼皮抬也未抬,“留着生灰?”她语气不善,踱到案前,随手抓了本闲书翻弄,半晌才又冷冷添一句,“熏得一屋子味儿,闻得人脑仁疼。”
……
她“啪”一声合上书。
烦躁。
又思来近日外头传得愈发不堪,倒像是她日日夜夜缠着他不放,以狐媚手段霸占龙榻。
好啊。她崔明禾闭门思过是错,开门邀宠更是弥天大罪。虽说都是莫须有的事,然则横竖这宫里头,红口白牙,翻云覆雨,错的从来都只是她这“祸水”。
翌日难得放了晴,久违的好日头。金粉似的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晃得人眼晕。
“备轿。”崔明禾用过午膳,对着铜镜细细描画远山眉。
“姑娘要出门?”流萤惊讶。
“怎么,我连门都出不得了?”
“奴婢不敢。”
崔明禾自镜中睨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外头风言风语甚嚣尘上,什么“狐媚惑主”、“以色侍君”,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若真躲在这扶摇宫闭门不出,倒似心虚认了罪。
她偏不!
她今日偏要盛装艳服,招摇过市。不是说她是妖妃?那她就教人瞧瞧,什么叫艳压群芳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