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件水红色撒花绫衫裙,赤金头面、红宝耳坠一件不少,腕上再套一对通体无瑕的白玉镯。乌发挽了时兴的高髻,眉心一点梅花钿,衬得肤光胜雪,皓齿红唇。
铜镜里的人眸光流转,顾盼神飞。骄矜犹在,却因着眉宇间那点若有似无的倦意,平添几分易碎的艳丽。
崔明禾对镜冷冷一笑,眼底最后那点郁色也被华光压下去,只余下灼灼逼人的光彩。
“总在这宫里头闷着,人都要发霉了。她们爱嚼舌根,说她们的便是,我还能因着几张碎嘴就躲在这扶摇宫当一辈子鹌鹑?”
岂不是凭白让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得意?
“走,去御花园。”她扶了扶鬓边微颤的金簪,“听说梅花开得正好。不趁着日头赏一回,怕是要辜负了这东风。”
软轿迤逦而行,行至水云榭附近,几株绿萼梅开得精神。虬枝横斜,几抹星星点点的瘦绿缀于白雪间,暗香浮动。
崔明禾刚扶着流萤的手下轿,还未来得及细细赏玩,便听得身侧小径传来一个温婉如水的女声:“崔姑娘安好。”
崔明禾侧目,却见郑令仪扶着小宫女的手,立在几株老梅下。披一身素色斗篷,雪肤乌发,眉眼温和。
“这般巧遇,倒显得像是妾身专程候在此处,等着为姑娘请安似的。”郑令仪抿唇一笑,颊边梨涡浅现,“方才在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用药,得了几句赏。想着顺路折几枝梅花回去供瓶,不想竟遇上了姑娘。”
“才人客气。”崔明禾目光落在梅枝上,意兴阑珊地拨弄着腕间玉镯。
“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当真是人比花娇。”郑令仪似乎浑然不觉她的冷淡,含笑缓步上前,目光在掠过崔明禾发间那对耳坠时微微一顿,旋即又被笑意掩盖。
“这对赤金红宝,当真是衬极了姑娘。”
崔明禾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萧承懿赏的耳坠,她戴着本是无心,此刻被人这般当众点破,倒像是她有意炫耀恩宠。
“区区小物罢了。”崔明禾信口敷衍。
绕过绿萼,一树檀香梅骨朵半颤,身边那人笑道:“今年岁寒,此株倒比旁的开得迟些。妾身还恐赶不上花期,幸而姑娘来了,倒有人同赏了。”
雪粒子细簌簌落在崔明禾狐裘的风毛领上,顷刻融作细碎的珠光。
郑令仪“呀”了一声:“姑娘肩上沾了雪粒子,亮晶晶的,倒像是点缀的碎钻。”说着,素手伸出欲拂。
崔明禾下意识往后一退,指腹已先一步捻去水痕。
“沾了湿气反倒麻烦。”
郑令仪会意,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尴尬,只浅浅一笑:“是妾身唐突了。”
崔明禾略略舒展了眉头。太学时那些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的嘴脸她见得多,可眼前这位却与寻常人不大同。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刻意疏离,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反而让人舒服些。
再加上之前两三面之缘,崔明禾待她印象不错。
“才人喜欢梅花?”她随口问道。
“略懂一二。”郑令仪轻轻摇头,“比起梅花,妾身更喜兰草。只是这宫里头兰草少见,倒是梅花处处可寻。”
“兰草?”
“妾身家中曾有一方小院,栽满了兰花。清幽淡雅,不争不抢,却自有一股清韵。”
崔明禾侧目看她,眼中多了几分兴味。
“才人出身书香门第?”
“不敢当。”郑令仪摇头,“只家父不过因略通诗书,才得了几分功名。”
两人沿着梅林缓步而行,郑令仪不疾不徐地说起家乡趣事,又寻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从梅花迟开说到雪后清寒,又从诗词歌赋闲扯到针黹女红。倒也引得崔明禾唇角微扬。
“姑娘这身狐裘……”郑令仪目光落在崔明禾的衣裳上,“这绣工尤其精细,针脚细密得竟找不到线头。是姑娘亲手所绣?”
崔明禾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衣襟上绣以几朵栩栩如生的山茶,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我不通此道,这等精细的活计,自然更做不来。”
“那可惜了。”郑令仪叹道,“妾身素来喜欢女红,最是羡慕那些巧手的姑娘。”
崔明禾不置可否:“我向来对这些无甚兴趣。”
“姑娘年少时便才名远播,文章诗赋皆出众,女红上不甚精通也是常理。”郑令仪言辞真诚,“总不能样样皆是翘楚,那岂不是要累坏了?”
崔明禾闻言,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松了几分。郑令仪这番话中肯,既不刻意奉承,也不故作高深,恰到好处地给足了台阶。
“才人通透。”
不及方才敷衍,多了三分真心实意。
“妾身不过是实话实说。姑娘若是有兴趣,妾身倒是可以教授一二。”
“有心了。”崔明禾回绝,“只是近日诸事繁杂,怕是没那个闲情逸致。”
“无妨。”郑令仪不以为忤,反而体贴地转了话题,“姑娘着这身水红色也当真衬人,妾身方才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位仙子下凡了。”
这般明晃晃的奉承,崔明禾却不觉刺耳。她正欲开口,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在清寂雪景中显得格外尖锐。
“没用的东西!本宫让你们去催个料子都催不来,养你们何用?”
是周月窈那蠢货的声音。
崔明禾眉心一蹙,脚步放缓。郑令仪似有所感,低声道:“若是姑娘不想遇上,不如绕道而行?”
她素手一指一旁被积雪覆盖的鹅卵石小道,言下之意是为崔明禾着想,不愿她卷入是非。
崔明禾略一沉吟,摇头:“无妨。”
她若是躲躲藏藏,倒显得心虚了。
移步绕过一片梅林,果见前方开阔处,周月窈正对两跪地的内务府小太监大发雷霆。身畔两位低位的面生宫妃一左一右立着,垂首不语,似是陪衬。
“……一群瞎了眼的狗奴才!本宫的开春料子催了半月都说没有,怎的有些人,连品阶都无,却能日日换着花样穿新裁的衣裳?当本宫是死的么!”
嗓门不小,这话与其说是骂给那两个太监听,倒不如说是骂给这御花园里所有竖着耳朵的人听。
她这方话音刚落,眼风一扫,便瞧见了缓步而来的崔明禾与郑令仪。
周月窈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先是错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嫉恨与鄙夷,最后化作一丝得意的冷笑。
“哟,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崔大姑娘。”周月窈慵懒地一抬下巴,语调阴阳怪气,“竟也舍得从扶摇宫那安乐窝里出来了?”
崔明禾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倒是身侧郑令仪先规规矩矩敛衽行了礼:“见过贵妃娘娘。”
周月窈只略略抬了抬眼皮,目光却死死钉在崔明禾身上,扫过她一身华服,珠翠满头,眉心蹙得更紧。
“崔大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倒比本宫这贵妃还要气派。”周月窈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抚过自己袖口略显陈旧的绣纹,“内务府前日还说库中料子短缺,连本宫要的几匹云锦都支应不上。怎么到了崔姑娘这儿,倒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先用?”
她身旁着藕荷色袄裙的宫妃立刻附和:“贵妃娘娘说得是。嫔妾前日去内务府,管事也说料子都紧着要紧处用。如今看来,这‘要紧处’竟是扶摇宫。”
“正是呢。”另一着杏色褙子的也掩唇轻笑:“崔姑娘虽无名分,这吃穿用度倒比正经主子还精细。难怪内务府忙不过来。”
崔明禾在心中冷嗤。这起子趋炎附势之辈,平日里见了她恨不得绕道走,今日见周月窈发难,倒是一个个都跳出来当枪使了。
“贵妃娘娘这话说得奇怪。内务府如何支应,自有章程。娘娘若有不满,大可去寻德妃娘娘理论。毕竟——”她故意将话一顿,“六宫份例调度,如今可是德妃娘娘在协理。”
这一记软刀子扎得精准,她满意地瞧见周月窈脸色一僵。
郑令仪适时轻咳一声,温声道:“贵妃娘娘息怒。内务府近日确实忙乱,年节下各宫都要添置新衣,难免顾此失彼。嫔妾前日去领月例,也等了小半日呢。”
便是既给了周月窈台阶,又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然而周月窈却不领情,冷哼一声:“本宫看不是忙乱,是有人存心作梗!”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崔明禾,“有些人仗着几分颜色便不知天高地厚。本宫倒要看看,这狐媚手段能用到几时!”
“狐媚手段?”崔明禾微挑眉梢,噙着这词颇为意味深长地吐出来,“这般市井下作的言辞,竟也能从堂堂贵妃口中掷地有声地迸出来?”
“贵妃金尊玉贵,与我这等‘无名无分’之人计较,岂不失了身份?”
“再之,若娘娘觉得这宫里行头穿戴也能论资排辈,不如下道懿旨,将这后宫衣衫钗环都划出三六九等,贴了签子刻上主位名讳,省得下人搬运时弄混,徒惹娘娘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