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冷香中,那对嵌在崔明禾耳垂上的赤金红宝光华灼灼,衬得那张艳色逼人的脸在周月窈目中愈发可恨了。
“牙尖嘴利!”周月窈厉色如霜,“本宫懒得与你费口舌之……”
“诸位姐妹都在此赏梅?倒是巧了。”剑拔弩张之时,春风拂槛般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恰到好处截断半句即将燎原的怒火。
众人循声望去。
石青织金斗篷自月洞门转出,鸾青稳稳搀着杨含章踏雪而来。笑容端方,周身无半点富丽之态,偏偏通身气度端凝如琼花照水,端的一副菩萨做派。
“见过德妃娘娘。”郑令仪率先见礼,两位低位宫妃也如蒙大赦,忙不迭跟着福身。
杨含章含笑受了众礼,步履从容地走到众人之间。
“远远便听得热闹,想着莫不是哪宫的姐妹凑趣吟雪,谁曾想——”眸光在崔明禾如烈火骄阳的水红裙裾与周月窈颊边尚未褪尽的愠色间不着痕迹地一转,笑道,“原是贵妃姐姐与崔姑娘在这雪景里论道呢。”
“这大冷天,姐妹们若起了口角,伤了情分是小,冻坏了身子骨可就得不偿失了。何况此处往来宫人不少,万一传到陛下和太后耳中,倒显得咱们姐妹不知和睦之道了。”
一番话举重若轻呛得人面色红白交替,周月窈咬牙冷声道:“德妃倒是会做和事佬!本宫不过斥责几句内务府不晓事,倒显得像是本宫不识大体了?”
杨含章恍若未觉那份暗火,温声如旧:“姐姐说哪里话。内务府的人办事不力,是该训斥,否则倒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眼风朝后示意,鸾青即刻上前,手中捧两匹崭新的云锦——一匹是周月窈催要未果的天水碧,另一匹则是流光溢彩的霞影粉。
“是内务府的李总管方到我永安宫回事,听闻贵妃姐姐为料子焦心,惶恐得很,特意寻了库中最后这两匹,赶着送来请罪。妹妹想着姐姐向来喜欢明快色泽,这天水碧便衬姐姐肌肤胜雪;这霞影粉嘛……”她目光含笑扫过崔明禾,“崔姑娘年纪轻,正合穿些娇嫩颜色。”
她亲自接过那霞影粉云锦,递向崔明禾。
“一点心意,全做年下裁制新衣的添头,也算本宫代之前向姑娘赔个不是。姑娘可别嫌弃这颜色不够庄重。”
而后者照旧不识好歹软硬不吃,却也给了个笑脸,推拒道:“德妃娘娘掌管六宫辛劳,岂敢劳娘娘破费?无功不受禄,还是娘娘自己留着赏玩吧。”
“瞧瞧,瞧瞧!”周月窈终于逮着话柄,指着崔明禾对杨含章厉声道,“这般不识抬举!你一番好意,倒成了对牛弹琴!给脸不要!”
杨含章深深看她一眼,目光转向周月窈,笑容不减:“崔姑娘性子爽利,快人快语,话头虽直些,却未必存了什么旁的心思。贵妃姐姐最是大度,想也不会真同些气头上的言语计较,没的失了身份。”
她微微侧首,再对郑令仪温言叮嘱:“郑才人也是常往太后跟前走动的,最知分寸,多帮着劝解一二,别真动了气血才是。”这轻描淡写一句,又似捧了郑令仪的体面周全。
周月窈只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
杨含章句句都在斥责她周月窈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字字在标榜她自己持重知礼。且还假惺惺为崔明禾开脱,倒成了她周月窈心胸狭隘,非要揪着不放!更绝妙的是抬出郑令仪这不显山露水的来,显得她杨含章海纳百川,知人善用,衬得她周月窈更加乖戾难堪。
好个杨含章,好个一箭数雕!
“走!”她再不多看旁人一眼,转身便走。那两低阶宫妃慌乱提着裙裾匆匆跟上。杏色褙子甚至还被树根绊了个趔趄,又惊又怕,几乎是小跑着追上去。
雪径上只余下纷乱的脚印和一片短暂沉默。
郑令仪这才轻轻吁了口气,仿佛卸下重担。“多谢娘娘解围。”她对着杨含章盈盈下拜,眼含感激,“方才贵妃娘娘盛怒之下,若非娘娘及时劝解,恐更难收场。”
“举手之劳罢了。”杨含章虚扶一记,“六宫姐妹本该守望相助,何谈谢字。”
她目光转向梅树下茕茕孑立的崔明禾,语气放缓:“只是崔姑娘,贵妃性子向来直爽,姑娘何苦在言语上针锋相对?若真争执起来,姑娘如今的身份……终究是吃亏些。忍一时之气,有时反倒柳暗花明。”
崔明禾唇角的讥诮尚未完全褪去,只淡声回:“谢娘娘提醒。奴婢脾气天生如此,学不会那伏低做小的本事。若说吃亏,不差这一回。”
杨含章也不勉强,微微颔首:“既如此,本宫先行一步。”临走前,又对郑令仪道,“郑才人近日抄的佛经甚好,太后还夸赞呢。”
郑令仪忙福身行礼:“娘娘过奖,嫔妾愧不敢当。”
待杨含章一行人走远,郑令仪低声对崔明禾道:“德妃娘娘待人接物,当真周全。”
后者未置可否,心头却暗自讥诮杨含章那“滴水不漏”的好名声。面上对周月窈软中带刺,回头对她崔明禾又能摆出一副不计前嫌、施恩提携的宽厚模样。
虽说来杨含章倒也未曾明晃晃开罪她,然这股莫名的敌意却在第一面时就立下了。
她并不大认为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总归日后有的是时候,且走着看罢。
“才人与德妃相熟?”
郑令仪摇头:“谈不上相熟。只是妾身偶尔抄些佛经送去慈宁宫,德妃娘娘协理六宫,自然要过问一二。”
崔明禾若有所思地颔首。
“姑娘可是累了?”郑令仪见她神色倦怠,体贴道,“雪地里站久了容易着凉,前头有座暖亭,避风也敞亮些。”
亭中备好了茶点,早有宫人手脚麻利地在圆石凳上铺了软垫。
两人相对入座,郑令仪执壶,为崔明禾注入一盏澄亮的茶汤,“贵妃娘娘素来性子……”她欲言又止,“方才言语间或有些不周,姑娘别往心里去。”
“才人玲珑心肠。”崔明禾捧茶浅啜一口,“周贵妃性子如何,于我又有什么相干?横竖这宫里头风言风语,没得安生日子过罢了。”
郑令仪并不接那“风言风语”的话头,只将面前一小碟糖蒸酥酪朝崔明禾那边推了推。
“牛乳与蜂蜜最是温补养人,冬日喝着,胃里也暖和。姑娘这些日……瞧着清减了些。”
这体贴是恰到好处的。
她这一说,崔明禾倒真觉出几分空腹寒凉。执起银匙舀了小半勺,乳酪入口即化,温香细腻,甜度也是恰到好处,不过分甜腻。
郑令仪笑意盈盈,亦替自己添了一盏茶。
“说来也怪,妾身方才折梅时,见那边角上几株白梅开得甚是精神,偏生花瓣边缘又带点极淡的胭脂晕。不知是什么珍奇品种?”
崔明禾顺着她的话望去,远处确有几株玉蝶梅在雪中绽放。只那花瓣边缘并非胭脂晕,大约是日头将冰雪映照其上时折射出的流光。
她唇角一弯:“那便是寻常的玉蝶。日光雪影作祟罢了。”虽这般说,却也觉那半晕半透的景致确有几分独特。
“原是如此,倒是妾身见识浅薄了。”郑令仪略显赧然,却并不窘迫,反而显出几分天真。
亭外雪落无声,暖笼上的茶水咕嘟作响,水汽氤氲茶香,将一方小天地烘托得暖意融融。一番闲话下来,也将方才那点残留的戾气与不快冲淡不少。
她这人不骄不躁,懂审时度势,更懂如何周旋营造舒适的氛围与人放松。崔明禾心头的藩篱不知觉便卸下了一角。
她微微向后倚了倚靠背的姿态,将银匙放回空碟,目光落在对方娴熟分茶的动作上:“才人这茶点得不赖。”
“不过是守着规矩做的罢了。姑娘若觉得好,那便是这茶托了姑娘的福。”郑令仪抿唇一笑,话锋忽又一转,眼神里带点好奇,“说起来,妾身听闻姑娘与德妃娘娘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崔明禾挑眉。
“妾身多嘴了。”郑令仪歉然道,“只是觉得,德妃娘娘待姑娘似乎格外关照。”
“德妃娘娘待谁不关照?”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郑令仪,“才人不也得了德妃夸赞?”
郑令仪坦然:“姑娘说得是。德妃娘娘协理六宫,自然要面面俱到。只是……”而后轻叹一声,及时收了口:“罢了,妾身人微言轻,本不该如此妄议。只是见姑娘独居扶摇宫,无依无靠,难免担忧。”
崔明禾定定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才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这般处境,还是少牵连旁人为好。”
两人又闲谈片刻,崔明禾便借口乏了,起身告辞。郑令仪亲送她到轿前,临别前忽然道:“对了,姑娘可听说过‘一捧雪’?”
崔明禾脚步一顿:“什么?”
“是一种稀有的兰花。”郑令仪笑道,“花色纯白如雪,幽香清远。妾身宫中养了一盆,姑娘若有兴趣,可来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