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未动的白玉盏重新放回案上,滚烫的茶汤泼溅少许出来。她却浑然未觉,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奴婢方才去浣衣局送东西,回来的路上,正巧瞧见周贵妃的仪仗在宫道上拦住了轻罗姐姐。贵妃娘娘说,说轻罗姐姐身上穿的衣裳,是她前几日赏给扶摇宫的云锦料子,还说”
小宫娥吓得噤声。
“说。”
“说轻罗姐姐一个奴婢,竟敢穿主子赏赐的料子做的衣裳,是为奴大欺主,目无宫规。她要替您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她人呢?”
“被贵妃娘娘的人当场扣下了,说是要押去慎刑司,以正宫规。”
崔明禾拂袖而起。
真是好一个“代为管教”!好一个“以正宫规”!她料到周月窈会沉不住气,却没料到她竟会蠢到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直接对她的宫人下手。
分明是见不得她安宁,刻意寻衅。
她足下生风,连软轿也不备了,径直往东六宫通往外朝的夹道去。慎刑司在玄武门外,周月窈押人必过此路。拐过朱墙,远远便见长乐宫仪仗堵在宫道中央。
“慢着。”
那厢长乐宫众人齐刷刷回首,见来者一身绯红立风雪中,面色冷沉。
周月窈也注意到她,含笑的眉眼中几分明晃晃的轻慢。并不下辇,只虚扶了扶鬓边点翠金钗,目光居高临下扫下来:“本宫当是谁拦路,原是崔大姑娘。怎么,要替这贱婢求情?”
崔明禾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掠过轻罗。
小丫头雪白脸颊上几道掌印,嘴角一抹血迹,形容狼狈。见她来了,泪才敢涌出来,挣扎着要行礼,却被身边那老嬷嬷死死按住肩头。鹅黄袄面确是前些日子那云锦,领口却被蛮力撕破,露出内里素白中衣。
轻罗年纪小,得了料子欢喜得很,当日便如珠如宝裁了衣服,没等到年节就穿上了。哪想今日周月窈当众发难,遭了祸事。
“扶摇宫的人,轮不到贵妃管教。” 崔明禾眸色一冷,“放人。”
“管教?” 周月窈嗤笑一声,“这贱婢穿着主子赏赐的料子招摇过市,本宫看不过意,替你清理门户,你倒嫌本宫多事,跑来兴师问罪?”
“奴大欺主的东西!昨日敢穿云锦,明日就敢偷凤冠!今日不打死,留着祸害宫闱吗!”
“奴大欺主”字字入耳,崔明禾胸口怒火翻涌,袖中掌握成拳,骨节拧得发白。周月窈句句往她痛处凿——无名无分,非货真价实的奴婢,却也更非主子,护不住身边人。
对峙片刻,她终于强压火气,缓声道:“料子是我赏的。贵妃有气,冲我来。”
“冲你?你算什么身份?一个御前奴婢,也配穿金戴银使唤穿云锦的宫人?本宫今日偏要替你立规矩!” 周月窈话说得愈发刻薄,侧首将手一扬,“押走!杖四十,让六宫都看看僭越的下场!”
两个嬷嬷得令,拽着轻罗就要走。流萤急扑上去护,被丹彩眼疾手快反手推开。
轻罗吓得面无人色,却倔强地咬着唇不吭声,只一双泪眼望向崔明禾。
——她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可此刻看着轻罗哭红的眼,竟生生压下了冲上去撕烂周月窈脸的念头。
“我看谁敢动!”
两个嬷嬷的手顿在半空,不约而同看向周月窈。
后者正将身往软枕一倚,清晰漏出一声嗤笑:“崔姑娘这是要替贱婢出头?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真当自己还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呢?本宫今日偏要动这贱婢!你敢拦,便是抗旨!连你一道押去慎刑司,看陛下护不护得住!”
宫道狭长,风雪无声,两方人马对峙,寸步不让。
是了,今朝不同旧日。然而她崔明禾可以受辱,可以被萧承懿那个疯子作践,但她的人,不行。
“贵妃娘娘好大的威风。”崔明禾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清凌凌的,“只是不知这宫规里,哪一条写了贵妃可越过主子,随意处置旁人宫里的奴才?”
她往前踏了一步,不偏不倚正正挡在轻罗身前。
“今日我倒要瞧瞧,娘娘是如何不经我同意,将我扶摇宫的人,从我眼皮子底下押去慎刑司。”
“反了你了!”周月窈见她非但不退,反而愈发强硬,气得霍然从软辇上坐直了身子,“一个贱婢,也值得你这般护着?还是说,你们主仆二人都是一路货色,不知尊卑!”
她扬手一指,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宫掌嘴!连这个不知死活的也一并给本宫按住!”
那两个粗壮的嬷嬷对视一眼,得了主子明令,脸上横肉一抖,便真要上前来拉扯崔明禾。
流萤吓得尖叫一声,死死抱住崔明禾的胳膊,却被几个小太监蛮横地拖拽开。
崔明禾立在原地,不闪不避。杏眸微眯,眸中寒光凛冽。
就在那老嬷嬷的手即将触及她肩头的刹那,她手腕一翻,袖中一支常备的银簪已悄然滑入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冷静了些许。
今日若是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她不介意在这宫道之上,让周月窈这蠢货见见血。
“住手!”
一声清喝如惊雷乍响,生生截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
簪子被重新无声无息拢入袖中。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宫道另一头转出几道身影。为首的女子身量高挑,着一身利落的宝蓝色,外披一领玄狐大氅。她未施粉黛,一张脸素净明朗,眉如远山,目若朗星,行走间步履生风,与这宫中女子惯有的袅娜之姿截然不同。
是瑛昭仪卫钰。
卫钰身后跟着两个侍女,瞧着也比寻常宫娥要爽利几分。她三两步已横插进两方之间,左手格开那两嬷嬷,右臂一展便将崔明禾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目光先是扫过周月窈盛气凌人的脸,又落在被按在地上的轻罗,最后停在崔明禾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
“这是做什么?”玄狐大氅被主人嫌碍事地一拢,卫钰的眉头拧了起来,语气毫不客气,“大清早的,贵妃娘娘好兴致,竟在这宫道上摆开阵仗,审问起犯人来了?”
周月窈本就一肚子火,见来人是卫钰,面色愈发难看。她素来看不惯卫钰这身做派,觉得粗鄙无礼。
“本宫当是谁,原来是瑛昭仪。”周月窈懒懒地倚回软枕,拿乔作势,“本宫管教自己宫里的奴才,与昭仪何干?”
卫钰恍若未闻,弯腰搀起轻罗。指腹抹去小丫头颊边血痕,目光扫过那身鹅黄云锦面袄子,脸色一沉,将她被撕破的领口拢了拢:“你宫里的奴才?”
“臣妾瞧着,这丫头倒像是扶摇宫的。”她站直身,目光直逼周月窈,“什么时候,扶摇宫的竟也划归到贵妃娘娘的长乐宫名下了?我怎不知内务府下了这样的调令?”
周月窈被她这番话说得面上一滞,随即恼羞成怒:“她一个奴婢,偷穿主子赏赐的云锦,奴大欺主,本宫瞧见了,代为管教,有何不可?”
“贵妃娘娘好大的脸面!这后宫之中,上有太后与陛下,中有德妃娘娘协理六宫。便是要论管教,也断断轮不到你一个贵妃越俎代庖,在此动用私刑!”
“你!”周月窈气得胸口起伏,“卫钰,你别太放肆!不过区区昭仪,也敢在本宫面前指手画脚!”
虽声色俱厉,然卫家毕竟握西山大营兵权,其兄卫峥正值圣眷,她纵是贵妃也需顾忌三分。偏生这蛮妇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臣妾放肆?”卫钰向前一步,压迫感竟让软辇上的周月窈下意识往后缩了分寸,“臣妾再放肆,也比不得贵妃娘娘当街逞凶,无故殴打旁人宫婢来得放肆!传扬出去,不知情的,还以为大齐后宫是没有王法的地方!”
崔明禾静立一旁,不言。
卫钰到来于她而言实属意外。她与这位将门出身的瑛昭仪素无交集,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回。早些时候也只知她是卫峥的妹妹,性子刚烈,却不想竟是这般一个烈火脾性,嫉恶如仇。
然而她那副冷眼旁观的镇定模样落在周月窈眼中就愈发刺眼,俨然是仗着有人撑腰,越发趾高气扬!
气氛僵持不下,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人脸上,冰冷刺骨。周月窈骑虎难下,卫钰寸步不让。几个按着轻罗的嬷嬷和太监进退维谷,场面一时凝固。
就在这当口,一声轻佻的、含着笑意的咏叹调悠悠传来,像一把松针投进一触即发的火药堆里,古怪地缓和了气氛。
“风雪红梅,美人对峙。啧,好一幅活色生香的‘踏雪寻仇图’啊。”
周月窈满腔戾气被生生截断。
风雪卷起的素白尽头,一人踏雪摇扇,晃晃悠悠地从宫墙转角处踱了出来。酡颜醉色的团花锦袍,金冠束不住几缕垂落额前的散发,手中那把不合时宜的折扇“啪”一声展开,慢悠悠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