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落落的行礼声中，谢珩侧身嬉皮笑脸地冲崔明禾一揖：“崔大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小爷我改日再找姑娘讨盏热茶暖暖胃啊？”不等回应，也不看周月窈煞白的脸，甩开折扇，仍是那般闲适随意地消失于宫道尽头，仿佛天地间万事皆与他无关，浑不在意旁人目光。

    等到散了七七八八，宫道上骤然空寂下来，明黄仪仗却并未折返。王喜躬身一挥手，伺候的宫人内侍皆敛容退至数丈外。

    崔明禾冷着面皮在前头走，踩得又重又急，一步也不曾回顾。龙涎香的影撑油纸伞固执地笼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坠着。她只全然当作不知，一捧小巧盒子紧紧攥在掌心，棱角硌得手生疼。

    “怎的不打开瞧瞧？”那人悠然道，声音温温凉凉从她耳畔滑过去，“这香是尚功局新配的方子，主料添了二钱龙脑冰片，前调冷冽些，尾韵反透暖意。想着你应该喜欢。”

    她只当是烦人的苍蝇，脚下愈发快了，要将他语声遥遥抛开在身后风雪里。

    “对了，那卷《雪梅图》……”萧承懿竟似不觉她无声抗拒，闲庭信步，跟得愈发紧了，“临摹了没有？”

    崔明禾闷声不响。

    “还在生气？”忽闻一声笑，一只手从后头扳住她肩膀，将她硬转过来，而后抬起，试图去碰她的脸。

    她侧首避开。

    萧承懿手停在半空，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转而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衣领。

    “周月窈蠢钝，朕已罚了她。你宫里的人，朕也替你护了。你还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崔明禾冷淡道，“只是觉得，陛下这一手恩威并施的戏码，当真精彩绝伦。”

    先是纵容周月窈这根一点就着的炮仗在宫道发难，肆无忌惮地鞭挞她的尊严，教她在所有人面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微言轻，逼得她孤立无援。

    而后他再从天而降，扮演那拨乱反正、护她周全的救世主。他料定她看穿这局，便先抛出那方香饵示好，借机堵她的嘴。

    帝王威权凛凛不容冒犯地重惩了周月窈，却又轻飘飘地将周先前那句“奴大欺主”钉在了她心头，不过是要她知分寸，认形势。要她认清她的一切皆系于他掌间方寸。

    一捧一踩，还要她欠他一个人情、对他感恩戴德。算计的何其精准。

    崔明禾心下愈觉讽刺。

    “真生气了？”他将人看了又看，啧一声，像是真想不通她为何不悦。

    “陛下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奴婢何敢生气？今日若非陛下及时解围，轻罗怕是已被抬进慎刑司。奴婢还要替她谢陛下救命之恩才是。”

    她说着，竟真屈身要行大礼。

    萧承懿眼疾手快一把钳住她胳膊，搀住她欲跪的姿态。力道不轻不重，却挣脱不开。

    “崔明禾，”他长眉微拧，“你非要这般阴阳怪气与朕说话？”

    她梗着不应声，兀自后退一步，他便又往前欺了两步。

    “今日事起仓促，朕得了王喜密报便即刻赶来。”两人对峙交锋良久，他低嗤一声，主动澄清，“你总说朕算计你，你当朕是那三流戏台的班主，万事皆备，掐准时辰等戏开锣？”

    崔明禾装聋作哑。萧承懿默了片刻，又唤了一遍她名字。

    “崔明禾。”

    “朕今日若不来，你预备如何？”

    如何？能如何？若卫钰未曾出头，谢珩未曾搅局，萧承懿未曾“恰好”驾临……她当真要不顾体面和周月窈那批人鱼死网破？还是任凭轻罗被拖入慎刑司那等腌臜处所？

    一团裹挟着不甘、委屈与后怕的浊气堵塞喉口，吐不出，咽不下。

    “蠢。”一个字低沉带叹息，自头顶沉甸甸砸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你这聪明人也干得出来？”

    她心下一颤，下意识想反唇相讥他假惺惺，话到了嘴边，却被个喷嚏截了胡。

    萧承懿瞥她一眼，极自然地解开自己颈下大氅系带。

    厚密轻暖的玄色大氅带着他身上的热度和熟悉的龙涎香气兜头罩下，将清瘦单薄的人裹了个结实，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头。

    又是这一套。崔明禾浑身一僵。

    她下意识地要挣脱，手却被隔着大氅牢牢按住。

    “别动。再闹脾气，便不是这副好颜色哄你了。”

    风毛领扫过颈项，寒意似被隔开一丝。

    周月窈发难的消息来的突然，她匆匆出门时不曾拿手炉，亦不曾披斗篷，这会才觉手脚确是凉的难受。不太自在，然而紧绷的身躯在那不合时宜的“哄”字里，竟极微地松懈了一丝。

    “你不疑她是受人撩拨，借机生事？”崔明禾脱口而出。

    萧承懿眉梢极轻地一挑：“疑谁？”

    她语塞。

    杨含章？然而此事前因后果都并未涉及德妃，甚至导火索说到头还是她自个先和周月窈过不去，将云锦赏了下人。一切落在面上，不过是周月窈心气浮躁，嫉火上头罢了。

    “无凭无据，便敢在朕跟前攀咬妃位？”他唇线微扬，“是你崔明禾能干的。”

    她心下无名火起，闷头就又要往前冲。

    萧承懿却没让她走成。他长臂一伸，再度轻而易举地将人捞了回来。

    “走什么，朕的话还没说完。”

    她没挣出去，索性不动了，只摆出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终于，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极轻，而后稍稍低头，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朕知道你委屈。”

    崔明禾一愕。像是陡然踏空，满腹激烈的情绪瞬间失了支点。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委屈？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比天降红雨还要荒唐。他不是向来最乐于见她狼狈，最擅长将她的骄傲踩在脚下反复碾磨的么？

    她不言不语，心底却翻江倒海。

    “周月窈今日之举，确是过了。朕罚她禁足，并非只为你出气，也是为正宫闱风气。此事，朕不会轻纵。”

    刚升起的那丝异样又被她死死按下去。崔明禾心下冷笑，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江山体面，与她何干？

    “你明知周月窈是爆竹性子一点就炸，何必三番五次当众落她脸面？”

    “陛下倒是明白人。”崔明禾打断他喋喋不休，“那依陛下圣裁，奴婢该当如何？伏低做小，任由贵妃娘娘搓圆捏扁？”

    “朕何曾这般说？”萧承懿眉峰微挑，“只是这宫里头，一昧逞强未必是自保上策。周月窈蠢钝不足惧，可……”

    “是，是。她父兄是陛下您的臂膀肱骨。奴婢懂，奴婢都懂。周贵妃今日莫说当街发作一个宫婢，便是想借机发作砍了我的脑袋，奴婢也只得引颈待戮，免得坏了陛下布棋的平衡，是也不是？”

    毫不留情点破他未尽之意，她话锋夹枪带棒，字字都往最难听处凿。既已扯下脸皮，索性将话说绝，横竖是破罐子烂泥，今日这怨气非得出一口。料他最多不过甩袖离去，再罚她禁足抄书，还能如何？

    然而萧承懿只是看着她。一双深邃的凤目里不见被顶撞的震怒，反而浮起一层薄薄、辨不明的雾霭。雪光衬得他脸色有些罕见的苍白。

    半晌，他竟低声开口：“在你眼里，朕便是这般的人？”

    崔明禾一怔。

    “你只当朕心中只有算计权柄，权衡取舍。护你一次是权衡，提拔太傅是权衡，罚贵妃是权衡，事事皆逃不脱朕的心术。”

    他就这般平铺直叙道出她所想，崔明禾唇齿间预备好的下一轮冷嘲堵在喉咙口，竟一时接不上。

    “朕自回宫那日起，便是孤家寡人。眼前面孔千张万张，皆藏叵测人心。”

    “潜邸旧情？世家扶持？朝堂拥戴？”他唇畔牵起一缕极淡的弧度，像自嘲，“不过倚仗朕手中权力。倘若……倘若有一日这权柄旁落。”

    “你且瞧瞧，可还有半分情义可言？”

    崔明禾心头那簇名为怨怼的火苗倏忽摇曳了一下。

    她想笑他虚与委蛇，想讥讽他鳄鱼眼泪，可对方眉宇间骤然聚拢的孤峭寂寥竟不似作伪。她见过他意气风发舌战群儒，见过他登高俯睨万民朝拜，见过他不怒自威威压九重，却何曾见过这般将天子孤绝剖露人前的萧承懿？

    帝王心事岂能与外人道？这人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不成？

    她偏过头，手指无意识抠了抠怀中那方檀木盒棱角。

    各怀心思，两人继而一路无再多的话。

    扶摇宫的飞檐已在望，宫门前两盏风灯在夜雾中晕开朦胧光晕。

    踏过台阶上薄薄一层未化的雪，留下踩实了的、湿润的暗痕。萧承懿住了脚步，缓缓旋身，宫灯橘黄的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半落着灯影，一半隐在深沉的夜色里。

    “崔明禾。”

    她抬眼看他，见那双沉静的黑瞳在灯下映着星点微芒。

    “省亲之事，朕已着内务府预备妥当。年后便送你回府。”

    他不再说什么“讨他高兴”之类的混账话，如此平实无华，却比之前所有花哨的承诺与戏弄都更有分量。承诺既已出口，便如山岳不移。

    宫灯被风撩得晃了晃，灯焰在他眼中摇曳不定。他忽然抬手，似想替她理一理肩上那件犹带他体温的大氅。然而长指离她肩头仅余寸许时，动作却滞住了。

    崔明禾屏住了呼吸，清晰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瞬。最终，那手只是极其克制地在她肩头拂了拂，像要掸去根本不存在的落雪。

    “早些歇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