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潘岳受罚
潘岳那颗浮躁、牵挂的心,似乎终于可以稍稍平静一些,安适一些了,因为贾充半真半假、半肯定半怀疑的话语之中,似乎已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贾充言讲,或许时隔很久又或许不会太久,晋王司马昭一定会下令释放嵇康的家人。
潘岳真想此刻自己就能肋生羽翼,展翅高翔,顷刻须臾之间就飞到谯国,飞到墨菡的身边去,陪她一起等着那重见日月,重拾自由的美好一天的到来。
可是,事与愿违,父亲已派老管家严伯星夜兼程来洛阳寻他,要带他回家。
老管家严伯身怀绝技、武艺超群,长兴的那些拳脚功夫就是受教于严伯,只是长兴有些学艺不精,还需要时日多多锤炼。严伯素日追随父亲形影不离,他虽性情内敛,话语不多,但父亲交由他办的每一件事情,他都会办得妥妥当当,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和过错。目今严伯劳顿千里,奉了父亲之命前来,自然就有如父亲亲临一般,潘岳无奈,只得怅怅然、乖乖地返回琅琊。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潘岳离家将近一月的时光,回返太守府,踏进家门的一瞬间,方才深深地领悟到这句诗中所蕴含的、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浓浓的骨肉亲情,浓浓的父爱母爱。
他看到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十岁的潘豹和六岁的潘据,正在府门以内翘首以待,看到他走进门来,母亲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两个弟弟欢蹦乱跳地连声叫着“二哥、二哥”,一起跑到了他的身边,用小手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潘岳要给母亲磕头行礼,却被母亲双手扶住,笑着说道,“不必了,安仁,快快到厅堂内去休息吧,母亲已经叫厨下准备了你爱吃的饭食……”
皎洁的月光洒满整个府院,院里的花卉、乔木、假山、池沼、亭台、楼阁,都悠悠然披上了一层晶莹透亮的银装。
丫环柳烟和幻雪双双提着绢灯头前引路,潘豹和潘据则依然还是笑着、跳着地围在哥哥的左右,潘岳看到母亲那溢满喜悦的、高贵美丽的面庞,被月光和烛光交相辉映得,就像盛放的牡丹花一般娇娆华美、馥郁盈香 。
自从回来,潘岳就一直也没有看到父亲,可是母亲明明告诉过他,说这两日父亲没有公干外出,而是一直悬着一颗心在家里等他的消息。他知道,他此次的洛阳之行,所经所历所有的事情,父亲应该都早已一清二楚,明了了一切。因为“黑风”没有回来,因为严伯和长兴刚一跨进府门,就被家中的仆人唤走,没了踪影。他想到父亲应该就在厅堂之内等他,只是不知道父亲会怎样严厉地惩罚他。他知道他在洛阳的“所作所为”,在一向小心为官、谨慎做人的父亲眼里,可能早就已经荒诞、谬妄到了极点。但是为了墨菡、为了正义,他觉得他做得很对,不需要有一丝一点的懊悔之意。
果不其然,潘岳前脚刚刚迈进红烛摇摇,亮如白昼的厅堂,抬头便看到了父亲那高大、魁伟又森然的背影,严伯和长兴分别垂手站立在父亲的两侧。严伯的脸上呈现出来的总是他一贯的表情——平淡、肃静。长兴的表情虽也规范得很,但见到他进来时,还是忍不住冲着他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然后又用手指了指,威威然站在那里的父亲。
潘岳知道,不管怎样,自己都是“在劫难逃”。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厅堂正中墙上,那句一向被父亲定为“座右铭”的《周易》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他深知,他也一直都深记着父亲的教诲,父亲常对他言讲,“我潘家世代官宦,不苛求金玉重重满箱,唯祈愿子孙个个贤达。”潘岳的内心了然得很,了然他肯定是让父亲失望了,父亲肯定会认为,他愧对于父亲定义给他的那个“贤”字。
“父亲,不孝儿安仁回来了,……”潘岳说完,俯卧在地,规规矩矩地朝着父亲的背影叩头行礼。
“你还知道回来?”父亲回转身的同时,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厅堂几乎都跟着颤了三颤、抖了三抖,潘岳的母亲骇得浑身一哆嗦,心头“咯噔”一下收紧,她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到底闯了什么祸事,竟然惹得丈夫如此穷凶极恶。潘豹、潘据两个小孩子以及在场的所有丫环、奴仆都惊得瞪大了双眼。
“你带着他们所有人都退出去!我单独有话要跟这个不孝子好好理论理论!”潘岳知道这是父亲吼给母亲听的,可怜的母亲不明原委,只能心疼地看着跪在尘埃的儿子默默地流泪,默默地退出了厅堂。
“呯、嗙,……”,潘岳听到身后的两扇厅门被父亲关得“呯、嗙”作响,震耳欲聋。
“我问你,‘黑风’呢?”父亲如旋风般在厅堂里快步来回踱了两圈,站定后,一只大手举国潘岳的头顶,使劲儿地晃了几晃,却终究还是没有舍得落在自己儿子的头上。
“被我卖了,……”潘岳抬头,看到的是父亲一张已经扭曲了的脸,从小到大,这是他见到过父亲最气愤的时候,偏偏又是他惹的。他的心里也很是不忍,很是难过。
“卖了?卖给谁了,为何要卖?”父亲还是有些气恼不过,抬起一脚就把潘岳踢倒在地。
“卖给一个唤作刘渊的匈奴人,因为……因为我需要钱两去打点贾充、贾混。”
“你爹我为官半生,还不曾敢登门去造访贾充,小小年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问你,打点他们做什么?”
“打点他们带我去觐见晋王司马昭,请求司马昭释放嵇中散的家人,释放墨菡!”潘岳低声答道。
“你这不孝的畜生!你果真去了晋王宫?……”父亲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啪、啪”两巴掌左右开弓,打得潘岳眼前金星乱冒,“父亲,嵇中散无辜枉死,难道我去为他的家人求情,错了吗?”
“错了吗?事到如今,你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险些就葬送在你的手里!那司马昭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打动的?嵇康因何丧命,岂是你能明白的?这内中暗含着的干戈争斗,又岂是你能了解的?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拼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个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的东西!……”
“嗙、嗙”,潘岳听到父亲发疯般把两扇厅门又骤然打开,大声地喊着严伯的名字,“仲杰,给我把这个逆子关到他的书房去,以后再不许他出门!”
潘岳依旧跪在原地,听着父亲怒冲冲地脚步声渐去渐远……
“安仁,儿啊,你父亲打你了,是吗?”潘岳刚要站起身时,却看到母亲哭着冲到了他的近前,俯下身来,双手托起他那红肿的脸,用绢帕轻轻地为他擦拭着那一点一点凝结在他嘴角的血迹,心痛万分地问道。
“母亲,……”潘岳想要和母亲诉诉自己的委屈,想要为自己辩驳一下。可是母亲扶起他的同时,却冲他摇了摇手,“安仁啊,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长兴已经都告诉我了,不要怪你的父亲责罚你,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你怎么敢私自就把你父亲的宝马给卖了呢?而且卖马得来的金钱,还是为了替他人办事,那可是你父亲花了小半辈子的积蓄才购得的。你父亲一生志趣不多,唯爱马如命,他是看在洛阳路途遥远,才舍得让‘黑风’给你驾车,你怎么,唉,你也真是太任性妄为了!而且……而且你竟然还冒险去了晋王宫?为嵇康家人求情?安仁啊,你可知,你是捡回了一条命啊!那司马昭翻脸无情,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可都是在他的鼓掌之间、被他拿捏着的呀!这样的世道,我们但求能够自保,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有能力去保护别人……”
“母亲,可是墨菡她……她不是别人,她是孩儿我喜欢的人哪?”潘岳低声辩白道。
“唉,这一切都是命啊!安仁啊,墨菡小姐以后怎样,我们无能为力,但你从今往后,一定要听父亲的话,在书房好好读书、上进,可千万不能再出去闯祸了。你父亲这么多年为官,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不是为了能够保得我们这个家平平安安的!”母亲用手牵着潘岳的手,边往外面走,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他道。
“母亲,临沂侯贾充已告知孩儿说,他能断定,司马昭肯定会释放墨菡一家。”希冀的话语随口而出,可潘岳却不敢肯定,这到底是他自己天真的妄想,还是真的能够成为现实。
“但愿吧,如果司马昭果真能够大发慈悲那就最好了,这样的话,嵇中散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潘岳和母亲一起走出厅堂时,看到严伯和长兴都各自站在门外的不远处,悄然无语地等着他。母亲说,她还要去看看父亲,多劝劝父亲,马上就会吩咐丫环,把饭食和消除肿痛的药粉给他送到书房去。母亲离开前,总是再三地嘱咐他要好生吃饭,好生休息……
静幽幽的书房窗外,更深露重、月色如水、草虫呢喃,落花成冢……
潘岳一个人呆呆地跪坐在窗下的书桌旁,眼光直愣愣地望着窗纱上黯然浮动起的月影。双颊上的灼烧感丝毫也没能打扰到、阻止住他脑海里阵阵澎湃的思潮,他虽年轻气盛,未免玩世不恭,但他也绝对懂得、绝对理解父亲母亲到底、真正在心疼什么,惧怕什么。父爱如山,“长我育我”,母爱似水,“抚我畜我”。但是,时光若是让他把对墨菡的思念和牵记就定格在今晚,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他思想着、渴盼着临沂侯贾充的断言能够成真。他幻梦着,墨菡出狱后能够随他一起来到他家……待等到她方当韶龄、婉转玉立,娥眉淡画之时,他与她花开并蒂,共结百年之好——白日里,谈词说赋,添香并立观书画。到晚来,悄声细语,步月随影踏苍苔。
“长兴,公子睡下了吗?”潘岳听到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于是他便赶忙站起身来,想要去帮母亲打开房门,可是伸手拉门之际,他才知道,原来门早已从外面被紧紧地反锁,他想打开窗看,结果也是一样,父亲已经画地为牢,他的书房便是他的禁地。
“哗啦,……”潘岳隔着门,听到外面锁链被开启之声,母亲伴着风露迈步走了进来,丫环柳烟怀抱着一床印花棉被紧跟在母亲的身后,“安仁,夜晚风寒,你父亲让我给你再送床被子过来,脸上还痛吗?好像有些消肿了,晚饭你也没有吃上几口,还饿不饿呀?莫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吧!”母亲盯着潘岳的脸,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情,又看着柳烟把被子平平坦坦地铺好后,才肯放心地离开了儿子的书房。
“母亲,儿我一点都不饿,您也早些安歇去吧!”潘岳恭恭敬敬地把母亲送至到书房门外,一直到目送着母亲的背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月亮门的拐角深处。母爱是琐碎的,点点滴滴汇集成浩瀚的江河,时时刻刻流淌在潘岳的心底……
“公子,你今天受苦了!都怨长兴我……”潘岳送走母亲,转身回头准备进屋之际,才注意到,原来仆人长兴一直都守护在他的书房外面,“长兴,这如何能怨你呢?我既然做了这些事,早晚都是要面对的。父亲惩罚我,也是我有错在先,没什么可埋怨的。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不必在这里守着了。”
“不,我不走,公子,长兴今天本就应该替公子受罚的,公子自小待长兴就像亲兄弟一样,可是今天却因为我挨了打,我、我心里难受……”长兴说着,鼻子一酸、泪落如珠。
“我说过了,长兴,这事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你跟着我东奔西跑的也很累,去吧,去歇着吧。”潘岳走过去,伸出右手在长兴的肩头处轻轻地拍了拍,“你把门锁上就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不,我就是不回去,公子,事情都是我招认的,我本以为老爷会罚我,揍我一顿,可是如今我好好的,公子却挨了打……我就是要留在这儿给公子守夜,陪着公子一起受罚。”长兴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前冰冷冷的的青石台阶之上,泪眼模糊地、倔强地梗着脖子。
“长兴,你再不走,我可要生气了,晚上,夜风很冷,你会冻坏的,赶紧走!你若是还拗着不肯走,我就在外面和你一起挨冷受冻!”潘岳说完,便假装气呼呼地走到屋里,抱起被子就要坐到长兴的身边去。
长兴见公子说到做到,也只得抹抹眼泪,不再固执着惹潘岳着急上火了,乖乖地站起身来说道,“公子,长兴走去之后,你要好生睡觉,莫再胡思瞎想的了,墨菡小姐吉人天相,老天自会保佑她的。我明日肯定早早地就来看公子!”
……
就这样一连数日,潘岳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每日闷坐在书房里苦读《中庸》、《孟子》、《春秋左传》。潘岳本就是一个喜读书、爱读书之人,尤其最爱“建安七子”里曹植的文章,所以被关在书房,他其实也并未觉得有多苦闷,唯一的苦闷,唯一让他感到心情愁抑、不能释怀、忧思难耐的,便是他再也无从打听到有关墨菡的任何讯息。
夏随春去,冬伴秋来,荏苒间,潘岳已在书房被关禁了有大半年之久,足不能出户,身不能离府,甚至连在府内家中自由走动,都成了一种奢望,都要视父亲的心情而定。蓦见的雪花,渐枯的杨柳,萧瑟了春夏的郁勃,消减了秋日的丰硕,更日复一日地荒凉了潘岳那颗曾经灼热如火的心,荒凉了他的希望……
然而生命,终于还是迎来了它的律动与转机!
“夫人,……”次年三月的一个傍晚,潘芘从府衙回来,满面春风,一脚刚刚迈进厅堂,就喜不自胜地、高声喊着潘岳的母亲——邢氏夫人(出身河间邢氏,曹魏尚书仆射、关内侯邢颙孙女),好像有天大的喜讯降临家门似的。
“老爷,今日为何这般高兴啊?”自从儿子潘岳从洛阳惹了那么多的事,回来至今,八九个月的时光过去了,这还是邢氏夫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能够面露笑容,而且竟然还是如此的喜出望外。
“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对你言讲,你可曾想到,那司马昭居然真的下令,释放了嵇康的一族人等!”
“果真吗?哎呦,真是想不到,看来这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整天地担惊受怕了!”潘岳的母亲也是高兴得禁不住阵阵喜形于色。
“没想到这逆子……唉,没给家族惹来祸端已是万幸!他这几月来,在书房可还安分?”潘芘的面上先是稍稍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自豪之色,继而便很快的就水平浪静了,因为他还是难以对自己的儿子放下心弦。
“都还好,这半年多以来,我每日早晚间都会去看看儿子,他除了读书,好像也没再起什么别的心思。”
“你太小看你自己的儿子了,他能为了那嵇康的女儿费尽心机、豁出一切,难道他能从此就淡忘了?”潘芘注视着自己妻子的眼神,充满了狐疑,充满了不确定。
“那你说,老爷,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安仁啊?”
“当然不能告知他了,否则,他就敢马上出府,去找那嵇康的女儿。”
“老爷,可是安仁他难得遇到这么喜欢的女孩子,难道我们不应该成全他吗?”潘岳母亲有些不解丈夫的心思。
“你可真是妇人之仁啊!那嵇康的女儿与司马氏有着解不开的杀父之仇,而司马昭如今早已权倾天下,恐怕早晚便会取而代之。安仁若是娶了嵇康的女儿为妻,那岂不是自毁前程吗?司马昭之心,那可是壑谷深流一般,不是随便谁就能说动、打动的,咱那逆子也没必要为此而沾沾自得。乳臭还未干,就以为他自己已有多大的本事,竟敢跑去晋王宫贪逞口舌之功,哼!……我最近听人传言,说是邓艾、钟会二人攻下蜀汉后,居功自傲,皆有反意,已被司马昭相继除掉了,或许就因为这吧,那司马昭才肯释放了嵇康一族,刁买人心,也未可知啊。”
“哦,……老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邢氏夫人闻言,倒吸了口凉气,点了点头,“老爷,好在我们总算是有惊无险,你就不要总是苛责安仁了,他也已经知错了。这世道险恶,我们真的是一切都要小心从事啊!唉,安仁这感情上的事,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恐怕我们只手难遮天,瞒总归也是瞒不住的,你难道不知,儿子可是个死心眼儿,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拉不回来也得拉,我已经想好了,等稍稍安顿,再过些日子,就送他去太学读书,三年后学成归来,也过了行冠礼的年龄,到时,我们就备足了彩礼到荆州刺史、荥阳杨肇大人府上提亲。莫非你忘了,安仁十二岁时,我带他游学去拜访我多年的好友杨肇大人,杨大人见到安仁后甚是喜欢,当即就许以婚姻,说他有一个比咱家安仁小两岁的女儿,唤作‘容姬’,貌美淑德,正好堪配良缘。杨家可是名门望族,肯下嫁到咱们太守之家,那可是咱们家高攀呢!我去年岁末到荆州时,杨大人还特意又向我提及此事,看来他是非常非常看重咱家安仁的。”
“老爷,这样办行吗?安仁他喜欢的可是嵇康的女儿呀?”
“如何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若敢不从,我还是家法伺候!”
“家法?老爷,恐怕你的家法管得了其他,却难以管住他的终身大事,逼急了,我怕他会做出傻事来!”
“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无论怎样都要保守住嵇康家人已经出狱这个秘密,稍倾,你就去他书房,告知他,说我已经发话不再惩罚他了,让他到前厅来,我有话要训问。”
“这自然好了,我即刻就去把儿子唤来,足足关了有大半年了,你惩罚的也是够了。”
“你呀,就是太娇惯他了,才使得他如此得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潘芘用手点指着自己的妻子,无奈地苦笑道。
潘岳母亲瞥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没有理会他,竟自兴冲冲地奔到书房去找儿子。
“长兴,快把房门打开,请公子出来吧!”步□□,转回廊,还未及走到儿子书房的门外时,邢氏夫人就急不可耐地呼喊着长兴,赶快开门。
“夫人,老爷肯放公子出来了,是吗?”长兴又惊又喜地问道。
“对、对,请公子即刻就到前厅去……”
“哗啦,……”长兴迅速地开启了房门,“公子,公子,快快出来吧,老爷叫你到前厅去,不再罚你了!”
潘岳此刻正自手抚着《论语》,闷闷地对着眼前那摇曳、恍惚的烛影,黯然地发呆、遐思,猛抬头,却见仆人长兴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一前一后地走进门来,“安仁,快些走吧,你父亲唤你去到前厅,以后就不用关在书房里了。”
“母亲,当真是父亲唤我吗?他不生我的气了?”潘岳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回了回神儿,向母亲寻问着他半载有余的时光里,一次都未曾见着面儿的父亲。
“不生你的气了,走,快随母亲去至前厅,你父亲说,他有话要对你言讲。”
“好吧,……”潘岳诺声出门,跟随着母亲快步走向前厅。长兴因见“满天的乌云”终于散了,在书房禁足了如此之长久的公子,终于又可以在府中自由地出入了,高兴得他一边紧跟着自己公子的脚步,前后左右地伺候着,一边还止不住地暗自闷头傻笑,甚至偷偷地用袖子,直抹他那喜极而落的眼泪。
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潘岳虽出身在官宦世家,日常生活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潘岳为人,素来对家中府上的下人奴仆却一向都很随和、宽待,从来不会恶语相向甚或拳脚相加,故而,琅琊太守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丫鬟、嬷嬷、侍从人等,对自己主人家这位貌俊才俊、品端行正、心地良善的美公子,都是从心底里望外地喜欢和敬重。所以此番,当看到公子被幽禁书房的风波,终于得以冰消雪融之时,就连头前提着纱灯为潘岳母子引路的,丫环柳烟和幻雪二人的脸上,也全都乐得像开了花儿似的……
厅堂外面的回廊上,潘豹、潘据小弟兄两个,正在那里跑跑跳跳地追逐着、嬉闹着,猛然却看到哥哥在母亲的陪伴下,向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兄弟俩兴奋得即刻就像鸟雀一样叽喳着、跳跃着跑到了潘岳的近前,“二哥、二哥,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后你就能教我们认字,和我们一起玩儿了。”潘岳低头朝着两个调皮的弟弟苦笑了一下后,就迈步走进了厅堂,他看到父亲正面对着厅堂的门口居中而坐,端正的五官义正词严,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铮铮誓语,在父亲的头顶处熠熠发光。
“安仁,你坐下,为父有话要对你言讲。”潘岳注意到,父亲今日依然严肃的表情中,略微地带上了一丝丝的煦暖。
“是,……”潘岳应声跪坐在了父亲的右下侧位置。
“安仁,这半年多以来,你可思量清楚了自己所犯的过错?可悔悟了?”
“孩儿悔悟了。……”
“那好,为父从今往后也不再追究于你,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为了你的前途考虑,我们打算过些日子送你到太学去读书,你可愿意?”
听闻父亲之言,潘岳的心头不禁为之一振,太学可是朝廷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学府,太学生不仅学问高深、见解独到,而且他们还都满怀一腔热血,心忧天下,非常有正义感。据说,西汉哀帝时,博士弟子王咸曾聚集太学生千余,以图解救执法不阿的司隶校尉鲍宣。而嵇康行刑当日,他也曾亲眼得见过数千太学学生的凛然英姿、浩然之举。如果能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能够去到朝廷的最高学府之中更加全面的充实自己,熏陶自己,那么潘岳觉得,他自己此生也不枉为一个胸怀鲲鹏之志和高远抱负的“读书人”。
“孩儿愿意前往太学读书。”潘岳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学那边,为父会托人帮你安排妥当,稍稍准备几日,你便可以启程。你大哥以前像你这般大时,为父就不曾把他送去太学学习,可是他也很知长进,如今外任为官,也做得颇有成效。你天资极好,可性格里却太不安分。为父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凡事都要沉稳些,能够学有所成,光宗耀祖。今日就说到这里,先下去吧,多陪陪你的母亲和弟弟们。”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
儿子又即将远行,而这次的行程又不似先前出去游玩那般,只短短几日、十数日便可返回家中,再聚首恐怕就要熬到岁末年初。潘岳的母亲邢氏夫人,早早晚晚间每念至此,便觉自己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撕裂着般的难以割舍,她要把儿子临行前这屈指可数的有限时光,掰开了揉碎了的过,从早到晚、一时一刻都陪伴在自己儿子的身边。
潘岳当然能够看出母亲有多么不舍得他离开家,他又何尝不是心有戚戚。怎奈男儿志在四海,健硕的羽翼是在与风雨的搏击中锤炼而成的。他还需要更多的学识和阅历来丰富、完善自己的不足,自身的欠缺……
……
“母亲,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儿走了,……”奔赴太学临行之时,潘岳对着府门内热泪汪汪的母亲俯身下拜,磕头行礼,然后才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转身上马,强忍眼泪,一咬牙关,策马扬鞭与长兴、严伯一起,飞驰过府前大街,驰上了通往洛阳的大道。
父亲没有送潘岳,早早地便去了府衙,也许是他不喜欢离情别绪,也许是他想锻炼儿子早日成为须眉丈夫。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完全放宽心,故而让武艺高强又行事干练的严伯一路随行前往。
严伯说话乃是蜀中口音,相貌也很奇伟,虽已过不惑之年,但整个人看上去总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只是不知为何,严伯除了跟父亲偶尔交流以外,与府上其他人基本无话,眼底也总似埋藏着无尽的迷团,让人难以靠近。就是长兴跟随着他习武,他也是除了教习武术的言辞,便再无其他话语说与长兴。潘岳虽一直都不解严伯是何许人,也不好去问,问了,恐怕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但他却能感觉得出,严伯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太学位于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当年,光武帝刘秀称帝建都后,戎马未歇即先兴文教,于东汉建武五年,首次在洛阳兴建,后经历代帝王重修和扩建,到三国末期,太学生人数仍能达到三千余人。
潘岳主仆一行三人,于五日后的晚间才风尘仆仆地进了城。但见星光笼罩下的街市,灯红酒绿,歌舞喧天,人烟之阜盛竟胜于白日。
翌日午后,潘岳早早地便在严伯和长兴的陪同下到太学报到。
进到书院,潘岳感觉自己的眼前顿时间就豁然开朗,学院内一片书香之气萦绕、极其淡雅、清新的景象,令他气也爽神也清、悦目赏心、宠辱偕忘。但见房舍楼阁高耸近百间,阁前楼后疏柳围檐、翠木绕径、花团锦簇、香气袭人。身着青衣的太学学子们三三两两、信步开怀、手捧书卷,谈笑风生。一切入学事宜办好之后,便有一位老伯在头前引路,带他沿着回廊来到书院的后院,学子们就寝的舍馆,推开了一间屋门。
潘岳迈步进屋,见北墙边并排摆放着五张木制的床榻,大致间隔有三尺远一张,每张床榻上都分别工工整整地叠放着一摞被子,只有最东侧的那第五张床上是空空荡荡的。而靠近南面窗下的几张桌子上,则多多少少地堆放着一些书籍,整间屋子的布置,虽显得有些简单空旷,但也不乏整饬有序。
长兴很会意地,把潘岳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了那第五张空床上,随行带的一些书籍也摆放到了窗下的桌上。
“许伯,您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又有人新来书院?”随着一声洪亮的寻问,潘岳看到一个头戴青巾,身着青衣的英俊后生,健步走了进来。
潘岳自小到大,还真的从未见到过哪一个年轻男子,能让他眼前一亮,但此人的飒爽英姿、堂堂仪表,令潘岳也禁不住暗自心生赞叹。只见他鼻峰挺拔如玉柱、口含丹朱似桃花,一双明亮而又神采飞扬的黑眸,笑起来如弯月,冷峻时若寒星。双眉犹带远山之秀,神情暗淌洛水之波。面白若傅粉、棱角显分明,身形魁梧、英挺高大,一行一动潇洒倜傥、气宇轩昂。
而当那后生看到他近旁身长八尺、奇秀端方、面庞五官精致完美到无懈可击,眼波流转似山间泉水般清澈、温暖,仙气飘飘、姿颜如画的潘岳时,他的眼神中竟突然间就流露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刹那间便呈现出一片惊喜之色,冲着潘岳抱拳一礼,言道,“这位仁兄,我识得你。”
潘岳蓦然愣住,赶忙还礼,“仁兄怎会识得在下?”
“那时在东市刑场,我等曾一起为嵇中散请愿喊冤。”那后生笑着提醒潘岳道。
“哦,那一定是的,只是那时,在下心如滚油,一心全在嵇中散身上,未及看到仁兄,实在是少礼了。”
“不妨事,不妨事,当时见仁兄义举,看来仁兄和嵇中散感情甚笃?”
“对,我视嵇中散为恩师。说了这许多话,还未曾得知仁兄尊姓?”潘岳拱手抱拳言道。
“在下夏侯湛,年二十,父乃淮南太守夏侯庄。”
“哦,原来是名门之后,夏侯兄长,真是失敬失敬!”潘岳早就听闻,那夏侯庄乃是当年名震九州的魏国大将夏侯渊之孙,也是一位骁勇的将才。
“未知仁兄尊姓?”夏侯湛拱手看向潘岳。
“弟潘岳,父乃琅琊太守潘芘,小仁兄三岁,虚度十七。”
“原来就是早有‘奇童’之美誉,冒死觐见晋王司马昭,营救嵇中散一族人等出狱的潘岳贤弟呀?湛真是有眼无珠,幸会幸会!”
“夏侯兄过誉了,未知兄长言道,晋王已经释放了嵇中散家人的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此乃我前些时候回家之时,父亲亲口对我言讲,绝不会有假。”夏侯湛定定地看着潘岳,重复道。
当确认夏侯湛所言无误之后,潘岳惊喜得眼泪差点儿就掉了下来,他兴奋得转头,高声喊着长兴,“长兴,你听到了吗?墨菡、墨菡她终于可以出牢笼了,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是啊,公子,这下你可以放宽心了,我早就说过,老天肯定会保佑墨菡小姐的!”长兴看着潘岳高兴,他也就跟着高兴。这段日子以来,虽波折不断,几经起伏,但潘岳的心里却仍旧无时无刻不再记挂、怜惜着墨菡,父亲的拳打脚踢,母亲的循循善诱,都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他对墨菡的爱。
旁边的夏侯湛,怔怔地看着这笑逐颜开的主仆二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猛然记起自己是来取书的,也该回返学堂了,于是便在桌上翻找到他的《尔雅》,拱手对潘岳言说暂且告辞,待晚上回到舍馆,再与他促膝长谈。
潘岳根本就没有听到夏侯湛告别的话语,他的神志已经冲动得有些不理智了,“长兴,我要去谯国,即刻、马上就去,我要去找墨菡,……”
“公子,公子,长兴求求你清醒清醒,你如今是尊了老爷之命来太学读书的,怎可随便就离开呢?”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去找她,否则,我怕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潘岳说完,竟自表情迷茫、恍惚,急如星火般的就要往外面走,长兴一见,无论他怎样苦苦地劝说,都阻挡不住潘岳为此激动的脚步,最后无奈之下,只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公子,你听长兴的劝,千万留在这里好生读书,不能再惹老爷生气了,要不然,就让长兴我替公子去到谯国一趟吧,我替公子去看望、寻找墨菡小姐,把公子的心意带到,不知公子以为可行吗?”
见自己的仆人长兴已经急得双膝跪地,门口外站定的老管家严伯也是一脸的疑惑,潘岳的神经才慢慢地有些恢复到正常时的状态,他的眼前,也随即就浮现出了父亲那张威严得令他浑身发颤的脸,待等到心绪稍稍平和些之后,他也开始能用他平素常最最真实、最最切合的思维来思考事情了,“长兴,你起来吧,赶快起来,我听你的,我听你的就是了……”
“公子,你同意了?”长兴站起身的同时,喜悦满面地看着他的公子潘岳。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你代我去趟谯国,记住,一定要去牢里和她的家里都看看,一定要寻找到她,把我们随身带的所有钱两都送给她,一定要把她们安顿好。你还要告诉她,说我一有空闲马上就去看望她!”
“好的,好的,公子,我都记住了,一定要找到墨菡小姐,安顿好墨菡小姐。我即刻就出发,省得公子你呀,白白在这里牵肠挂肚。”长兴笑嘻嘻地说完后,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潘岳一把拽住,接着重复叮嘱道,“长兴,你千万、一定要找到她,安顿好她,你要告诉她,我一定会去看她的。”
“公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长兴我肯定照你说的,一样一样都办好。”
长兴走了,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谯国,严伯也告辞回琅琊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潘岳一个人。不知为什么,一种无边的空寂、虚无感,猝然间便席卷过、充斥进潘岳的心头,迫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一下子就变得空空涝涝的,空得仿佛这人世把他扔到了一个异常洪荒、偏远、没有一丝生气的地方,他拼尽全力地呼喊着、寻找着,而他的眼前却依然还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