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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情归去

    6  连璧成茵

    舍馆门外,风儿轻柔,草儿脆嫩,海棠似玉,晚霞如金。

    潘岳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舍馆门前,呆呆地看着那些学子们谈笑自若地下学归来。

    “潘贤弟,在外面欣赏风景吗?我们已经下学了,走,我带你到餐堂吃饭去。”依然还是夏侯湛第一个青衣披霞光,皓齿明眸、姿仪潇洒地,从学堂返回了舍馆,当他看到潘岳正自一个人独立廊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着一把拉起他,一同前往学院的餐堂。

    潘岳没有想到出身名门世家的夏侯湛,倒是一个不拘小节的豪气健谈之人,二人边吃边聊,感觉甚是投缘,都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餐堂里其他那些太学学子,偶然抬头、转头之际,望到他们二人,都不自觉地投来一些艳羡、倾慕的眼光,和一些艳羡、倾慕之外,又刻意表现得不怎么在意、流连的注目。

    潘岳和夏侯湛谈来说去,最后还是归到了潘岳到晋王宫为嵇康家人求赦牢狱之灾这件事情上。夏侯湛言道,夏侯家与曹家世代交好,而嵇康乃是魏王曹操第十子沛王曹林的女婿,又加上嵇康本人才高德厚、交友似孟尝,故而夏侯湛父亲和嵇康也是多年至交,眼见嵇康遭难,其父夏侯庄也是颇为同情,曾联名几位朝中大臣多方营救,怎奈司马昭终是不为所动。

    “嵇中散乃当世大贤,他的离世对于我们读书人来说,真是一大损失啊!当初请愿,我们为首几人也是煞费苦心地去说动大家,以为几千人的力量能够救得嵇中散,唉!……我父亲说,嵇中散的素日好友,如今仍在朝为官的一些人,也曾多方奔走想要救他的家人出狱,可最终都是无济于事。后来便听闻,有一位胆略卓绝的白衣少年,用他智慧的言辞说动了那司马昭……湛也一直都很仰慕嵇中散的才学,故而就对这位白衣少年多了一份佩服和尊敬,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学院得见,原来就是潘贤弟你呀!”

    “夏侯兄长过奖了,弟也是因为非常敬重嵇中散,故而才冒死觐见,无他,不值得夸耀。”

    夏侯湛睁着一双仿佛能参透前世今生的睿智星眸,笑着看了潘岳一会儿,似有话要问,却欲言又止,收住了口。

    吃罢了饭,夏侯湛还陪着潘岳去了学堂、书馆参观,最后两个人又来到书院门外,一起研读汉灵帝熹平四年,为了刊正经书文字而刻成的著名的“熹平石经”……

    二人回到舍馆时,房间里已然烛火通明,其余同住一屋的三位室友早已回来,夏侯湛带着潘岳迈步进屋后,便主动把身旁的潘岳与他三人都逐一作了介绍。潘岳看到其他那三位学子也俱都是青衣、青巾,一样的装束,面貌却截然不同:一个身形中等、面色发黄、眉宇宽阔、朗目如星,笑容颇显可亲的,就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东北)人刘蕃。一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说话有些结巴,略显羞赧的,乃是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左思。还有一位修眉细眼,面白如玉,身形颀长的唤作欧阳基。

    刘蕃、左思、欧阳基三人一见到翩翩年少、美若白璧的潘岳,几乎是同时看呆了眼,素日只道夏侯湛已生的堪称人中龙凤,没曾想“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更美者潘岳。三人观潘岳之美早已超出了性别界限,言谈举止之间自带一种仙雅之气,美得像从云中飘下,美得似从画中走出,美得足可以颠倒众生,足可以倾国倾城。

    大家一一见礼、相互认识之后,便各自落座,开始寒暄、攀谈起来。那欧阳基首先发言道,“早就听闻,琅琊出了个‘奇童’,四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且还生得绝美,每次出外游玩儿,都会引来众人围观,车上满载果子而归,就连洛阳城最最宽阔的铜驼大街,都曾因了安仁兄长的出现,而被堵得水泄不通,今日得见兄长真面,更信此言不虚耶!”

    刘蕃接着言道,“我虽喜文,然资质平平,不如我等各献技能,吟诗作赋、弹琴作画皆可,为我等又多了一位新朋友——安仁贤弟,助兴如何?”

    “好……好哇,我们各……各尽所能,也好互相切……切磋、学习。”左思拍手叫到。

    夏侯湛转脸看着潘岳,潘岳冲他点了点头,于是欧阳基、左思、潘岳、夏侯湛四人,便各自到书案旁提笔、沉咏、题诗赋、作画文。唯有提议者刘蕃却没有动笔,他说待等到他四人完成作品之后,他会献上一曲胡笳,以助雅兴。四人皆点头道“好”。

    左思文思隽永,首先完成了他的诗作,接着、夏侯湛、欧阳基、潘岳三人也相继止笔。大家互相传看着彼此的诗文。只见左思写道: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夏侯湛眼望窗外的星空作了一首《长夜谣》,文字清新活泼,描写夜景颇为生动、旖旎多姿: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云兮归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檐隅以逍遥兮,盻太虚以仰观;望阊阖之昭晰兮,丽紫微之晖焕。”

    而第三个止住笔端的欧阳基,竟然不声不响地勾描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图上之美人衣衫华美、妩媚飘摇、清灵顾盼、眉目传情……下坠诗文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潘岳最后一个停笔,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神思飞扬,洒洒三百余字提了一篇《沧海赋》,内容如下:

    徒观其壮也,则汤汤荡荡,澜漫形沉,流沫千里,悬水万丈。测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见其广。无远不集,靡幽不通,群豁俱息,万流来同。含三河而纳四渎,朝五湖而夕九江。阴霖则兴云降雨,阳霁则吐霞曜日。煮水而盐成,剖蚌而珠出。其中有蓬莱名岳,青丘奇山,阜陵别岛,环其间。其山则崔嵬崒,嵯峨降屈,披沧流以特起,擢崇基而而秀出。其鱼则有吞舟鲸鲵,乌贼龙须,蜂目豺口,狸斑稚躯,怪体异名,不可胜图。其虫兽则素蛟舟,元龟灵鼉,修鼋巨虌,紫贝螣蛇,玄螭蚴,赤龙焚蕴,迁体改角,推旧纳新。举扶摇以抗翼,泛阳侯以濯鳞。其禽鸟则鸥鸿鷫,驾鹅鵁鶄,朱背炜烨,缥翠葱青。详查波浪之来往,遍听奔激之音响,力势之所回薄,润泽之所弥广。信普天之极大,横率土而莫两。

    大家感慨左思咏史诗的雄浑深远,赞美夏侯湛《长夜谣》的婉约娇华,叹服潘岳《沧海赋》的波澜壮阔,惊艳欧阳基“美人图”的曼妙灵动……尤其是潘岳,当他看到欧阳基画纸上的美人时,触景生情,脑海里须臾间便浮现出了嵇墨菡的绰约风姿、秀雅绝俗之貌。心里不免暗自惦念起长兴,不知他这小半日的时光,到底行进到了哪里,祈祷长兴一路顺风,祈祷长兴能够顺利地寻找到墨菡,安顿好她们母女……

    “各位仁兄都是腹有锦绣、才情万丈,蕃不才,下面就为大家弹奏一曲胡笳,添些情趣。”刘蕃说完,便从他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了那胡笳,大家定睛看去,见这胡笳原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木质三孔乐器,管身木制,管长不足二尺,管径宽度尚不及二指。几人走过去细看,见该乐器的下部开有三个圆形按音孔,上端管口处不设簧片。众人未免有些好奇,不知这样简便的一种乐器,到底能够演奏出怎样的乐音来,但看刘蕃似乎对此乐器甚为钟爱,就连到太学读书都喜随身携带,想来应该乐声很美。

    刘蕃双手持管,站在窗下,上端管口贴近下唇,吹气发音。两手食指、中指则分别按放三个音孔。一阵阵柔和、浑厚、圆润、深沉的乐声,便随着他的轻轻吹奏,开始慢慢地飘扬、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潘岳、夏侯湛、左思、欧阳基四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别样优美的乐音,四人心意痴痴,完全陶醉于其中。只听这乐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哀怨缠绵。时而欢快,时而低沉。时而如大河澎湃、万马齐喑,时而似小溪潺潺、泉水叮咚。时而如林中小鸟啾啾鸣叫,时而似儿女低语在小窗前……

    “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异常美好的夜晚。

    翌日清晨,潘岳便和夏侯湛等四人一起,按时到学堂上课。学堂宽敞异常,足可容纳百余学子在此听课。从舍馆到学堂,要穿过将近一里的长廊,路上,潘岳就早已从能说会道的欧阳基口中得知,他们的老师,竟然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向秀,这不禁令潘岳感到格外的激动和欣喜。

    向秀本是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人,早年淡于仕途,有隐居之志,后来为避祸计,不得已顺应朝廷威逼拉拢而出仕,担任散骑侍郎之职,但“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选择了只做官不做事,消极无为。后来便主动请辞,来太学当老师,不问政治。

    潘岳今日也是一身的青衣、青巾,换下了他自己的那身竹叶滚边素白袍,即使衣着与其他学子们一般不二,可立于人群当中,依然是风姿卓然、佼佼不群,耀目的很。

    夏侯湛因为早两年就来了太学学习,再有数月的时光就将学成返乡,故而,他并不与潘岳、左思、刘蕃、欧阳基四人同窗,这令潘岳未免有些稍感遗憾。

    太学本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始在长安建立的全国最高学府,由博士任教授,初设五经博士,专门讲授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学生称为“博士弟子”或“太学弟子”,博士弟子有免除赋役的特权,其入选资格,内由太常负责选择,外由郡国察举、遴选,世事动荡,干戈扰攘,太学也是几经沉浮、几番修复。及至文帝曹丕恢复洛阳的太学之后,依魏制,经五经测试之法通过考试的,可补掌故、太子舍人、郎中等官职,开设的科目也比长安初建之时增加了一些,比如《周官》、《尔雅》等课程也要在这三年之内学习完毕。今日老师将会教习《诗经》,潘岳与众学子一起安静地跪坐于小小的几案后面,等待着老师向秀的到来。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潘岳便看见一个身长七尺有余,肤色白净,年纪约近不惑的中年长者,面容淡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他因心下早知此人便是潜心著释《庄子》,得使《庄子》的玄理更加美妙的向秀,于是目光中便满怀了万分的崇敬之情,静静地望着眉慈目善、清朗如云的向秀,渴盼着聆听他的谆谆教诲。

    “哪个是新来的学子潘岳呀?”潘岳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老师向秀站定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认识自己。

    “晚生潘岳初来学院,给老师行礼!”潘岳赶忙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向秀缓步走到潘岳的近前,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番,微笑言道,“潘岳?你就是在东市刑场和刘伶一起为嵇康喊冤,而后不久,又舍命到晋王宫,为嵇康家人请求赦免的琅琊潘岳?嗯,果然气宇不俗!”

    “老师夸奖了,弟子愧不敢当。”潘岳低头行礼答道。

    “你当得!”向秀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潘岳的肩头,示意他坐下,而后,便转回身去,走到他自己的几案旁站定,“众位学子,今日在我讲《诗经》之前,我等不如先一起上一堂额外的课,请大家谈谈何谓“气节”,你们尽可畅所欲言,言无不尽。”

    “商末,伯夷叔齐兄弟让国,叩马谏伐,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是为有气节之人。”一个唤作杜斌的学子起身答道。

    “汉时苏武宁死不屈,情愿牧羊也不投降匈奴。苏武当之无愧为气节高尚之人。”刘蕃接着发言道。

    左思是第三个立起身来回答老师提问的,虽口齿有些结巴,但却字字铿锵,句句豪壮,“蜀国北……北地王刘谌也堪……堪称节烈之人,其父刘禅以天子之尊降……降我魏国,而他宁死不降,拔……拔剑自刎,是谓烈……烈哉!”

    潘岳此时也觉得有好多话如鲠在喉,“弟子以为嵇康、嵇中散乃我当世大贤,节烈之士。跃马出征、捐躯沙场或许容易,但含冤难诉、毅然赴死却是异常困难的。试想,一个人要有着怎样强大的内心力量,才会在最后的一刻去得那样从容!他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可就是不肯低头向强权投降,只因他觉得,一个人若是放弃了自己的人格,那么,这个人即使再苟活于世上,也已没有任何价值!”

    潘岳在说这些话时,双目之中早已不自觉泪光晶莹,而他又哪里知道,他的发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一般,在一刀一刀地刺痛着向秀……刺痛着向秀那颗一直挣扎在生死边缘,自愧、矛盾的心。

    “好,大家说的都很好,历朝历代,都曾出现义烈豪气之士,令万代景仰!今日在这里,作为你们的老师和长辈,我也想把我对你们的尊敬之情表达出来,为的是,你们曾经去到刑场,为我最好的友人嵇康,请愿、喊冤。我与嵇康乃是志同道合的多年至交,可惭愧的是,嵇康刑场赴死那日,我却改节自图,行进在赴任的途中……”向秀是背转身去听完潘岳的激情陈述的,因为他不想让他的弟子们看到他落泪。良久,他才稍稍平稳住自己的心绪,一番真诚的总结性发言过后,他竟然站在原地,朝着满学堂的弟子们深深地施了一礼。

    “老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强权之下的生命,就像浮尘一样轻忽。您大可不必太过自责,我等不可能人人都似嵇中散一样,但只要心中浩气长存,便会无愧于‘气节’二字。”潘岳是个感性之人,他一见自己的话语,勾起了老师向秀内心深处的剧痛,便赶忙快步走过来,扶起老师,诚挚地安慰道。

    随后,以欧阳基、刘蕃、左思等为首的其他学子们,也都围拢到了向秀的身旁,真心真意地劝慰着自己的老师,“老师,安仁所言极对,只要我们胸存正义,便会无愧于心……”

    向秀抬眼,环视着近旁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后生,内心感慨万千,许久以来压抑在他心头处的那份不甘与愤懑,似乎时至今朝才终于得以发泄,“今日为师我,向你们——我的弟子们,倾吐了心声,觉得宽慰的很,我如今最为引以为傲的事,就是能够弃官来到太学,我果真是来对了……请你等回到各自的座位,我们接着上课。”

    学堂的楼下是一池碧绿的荷塘,如今正是五月天气,和风煦暖、草木青翠,那满池的田田荷叶及初绽的蓓蕾在艳阳的辐照下,泛着鳞鳞片片的金光,时而白鹭飞来,纤纤漫步于层层璧伞之上,临水照影,美得天然。

    初来太学的这几日,所见所感,对于潘岳来说,就有如这碧翠的荷塘般纯美、清新,让人飘忽间如临幻境,感觉天地日月都是别样的亲切、温良。

    同住一个舍馆的几位学子,都对潘岳关爱有加,特别是夏侯湛,时时处处都表现出对他格外的友善,而且还曾私下为他提亲,说是自己有个嫡亲的妹妹名唤夏侯光姬,小潘岳三岁,非常聪慧可人,不知他可否有意。然而潘岳的心里早就已经被嵇墨菡装得满满的,怎可再容下其他女子,故而便婉言谢绝。夏侯湛对此并无任何气恼之意,而是笑着打趣潘岳,言说他这个妹妹,曾有卜卦之人断其日后有母仪天下之贵命,劝潘岳切莫错过良缘哟。潘岳则一笑置之,夏侯湛便不再提起。

    左思家世儒学,虽出身寒微,气俗貌丑,然天赋异禀、颇有才华,每日捧着经史子集,苦学不止。欧阳基家境殷实,为人风趣善谈,也很知学上进。刘蕃本是西汉王室的后裔,豪族贵戚出身,使得他和夏侯湛一样,都颇有些傲气,生性很喜欢豪华奢侈,而且他二人还有一个更为相似之处便是,他们都具有极强的军事才能,颇为精通兵书战法,并且武功也很了得。那夏侯湛不愧是征西将军夏侯渊的后人,一把大刀使得出神入化,神鬼胆寒。而善吹胡笳的刘蕃,则更是一杆长枪“神龙见首不见尾”。

    潘岳自来书院,与这四人同处一室之后,才深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潘岳喜欢胡笳动听的乐声,便于闲暇之时,潜心地向刘蕃学习吹奏。潘岳也想学些剑术,便请夏侯湛于书院门外的旷野上,教其练习剑法……每每他向夏侯湛学剑之时,旁边观者刘蕃、左思、欧阳基还有杜斌等同窗学子,拍手叫好的同时,还总是禁不住连声感慨一番,言说他二人一起舞剑,简直是连璧成茵,耀目生辉呀!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潘岳来太学即达十日有余,环境和人人,也已渐渐地从陌生转为熟悉。可是长兴也已走了十多日了,不知为何还不见归来,潘岳每每念起,心内便总会忐忑不定、惴惴难安。他不知道长兴是否已经找到墨菡,不知道墨菡是否安好。

    这日傍晚下学后,潘岳照常和夏侯湛等人一起,信步走出了书院的大门,走向远处的绿草地,准备去习练宝剑。猛然,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熟悉的声音,高声喊了他一句,“公子,……”

    潘岳的心“咯噔”一下,惊喜交集,迅疾转头寻声望去,但只见他自己的仆人长兴,畏首畏尾、缩头缩脑地牵着马,从“熹平石经”的高大石碑后面绕出身来,“长兴,你回来了?”潘岳丢下众人,不顾一切地快步跑到长兴的身边,双手使劲儿地抓住长兴的两肩,摇晃着说道。

    “嗯!”长兴低头,不敢看潘岳的眼睛。

    “那、那你找到墨菡了吗?她、她如今可好?”潘岳似乎已经从长兴那充满矛盾的面上读出了什么,故而问话之时,心内不觉慌得要命。

    “公子,我、我没有找到墨菡小姐,……”长兴依旧低着头。

    “你没有找到她?那牢里和家里你都去了吗?若是都去过了,怎会找不到她?”潘岳的声音像是在吼。夏侯湛等几人因不解其意,赶忙走过来,寻问潘岳到底为了何事,竟至如此情急。

    “公子,你别急,你听长兴慢慢对你说,我先去了谯国的大牢,找到了那个牢头,那牢头说,自那日我二人离开以后,他还真是凭着良心,给墨菡小姐的母亲按时熬药侍奉,对她们母女三人也很是照顾。可是、可是……”长兴犹豫着,不敢说出口。

    “可是什么?长兴你倒是快说呀?……”潘岳只觉阵阵头根发扎、浑身冒凉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心头。

    “公子,墨菡小姐的母亲她、她亡故在狱中了!”长兴说完,声声哭泣不止。

    潘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已经从夏侯湛的口中得知,墨菡的母亲乃是沛王曹林的女儿,堂堂曹氏的公主,而今却枉死狱中!叹这人世,荣华富贵、转瞬即逝,生死祸福、瞬息万变,昨日也许还玉马金鞍登高地,今日就难免披枷戴锁狱中人。他最怕发生、最担心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潘岳感觉自己的身子已有些站立不稳,忙用手扶住了近旁的石碑,“那,那你可曾问过牢头,墨菡怎样?出狱后她去了哪里?”

    “公子,那牢头说,他也不知,我便又打探着到了墨菡小姐的家乡,看到大门上贴着府衙的封条,墨菡小姐没有回家。我就又向街坊四邻打探墨菡小姐可还有什么亲知近友,她们告知我说,沛王曹林是墨菡小姐的亲外祖父,我便又打马去了沛王府,……”

    “那你在沛王府可曾寻找到她?”潘岳已等不急长兴把话说完,便急急地打断了他,急切切地问道。

    “公子,那王府的管家出来告知我,说沛王府与嵇康、嵇中散家早已断了来往,墨菡小姐不在府上……”

    “哈、哈、哈……”潘岳仰面朝天、断断续续苦笑不止!他抬头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这片天,而这天明明在旋。他低头捏呆呆地瞧着脚下的这片地,而这地偏偏在转。他转头,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近旁的这群人,却已认不清。他弄不懂他还要在这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不是人的人世间,意欲何为?白茫茫、冰冷冷的人间,冷得他透彻骨髓!

    “公子、公子……”长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声地呼唤着潘岳,然而潘岳却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他昏迷了过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是夏侯湛等人协助长兴一起,把他抬回了舍馆……

    夏侯湛告知众人在此好生照料潘岳,他自己则急匆匆亲自骑马,带着随身仆人富安,进城去请郎中。

    好在天色尚明,时辰还早,城门并未关闭,也就一顿饭不到的光景,夏侯湛便带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那郎中把手搭在潘岳的脉搏上,用心细致地诊断了一会儿,看样子像是胸中有数,提起笔来刷刷点点便开好了药方,而后告知众人且放宽心,言说潘岳乃是一时急火攻心,加上近日来身体有些虚弱,才导致他晕迷不醒,只要病人按照他的药方按时用药,再休养些时日便可康复了。

    夏侯湛吩咐仆人富安把老郎中送回城里,并按照药方把药抓好带回,他本人则一直都是和长兴等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守候在昏昏然、人事不省的潘岳身边。

    窗外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屋内烛光曳动,人心无措。

    富安抓药回来后,长兴便和他一起,到负责舍馆学子日常起居事务的许伯那里,借来了药罐,在屋外架起炉火煎药。药煎好后,放置到温热,长兴便端着药进到屋里,俯下身轻声唤着他的公子潘岳……天到此时,潘岳已整整晕厥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了,众人观其面色也终于开始渐渐地有些红润之态了,偶尔也会皱起眉头、轻轻地呻吟一两声,看情形,是在慢慢地好转了。夏侯湛和刘蕃二人齐力把潘岳缓缓地从榻上扶起身,长兴则用汤匙小心地往潘岳口中喂送一些药水,无奈,潘岳的嘴根本就不张开,药水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长兴见此情形,伤心地哭了。他和潘岳从小玩儿到大,何曾见过他的公子为了什么事情难过、痛心到如此地步,可如今为了他心上的红颜嵇墨菡,潘岳把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卖马舍命觐见司马昭,回家后挨打受罚关禁闭,然而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墨菡小姐就像在这人间蒸发了一般,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好在潘岳的身体底子不错,时辰渐到午夜,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时,长兴却分明清晰地听到他的公子、弱弱的声音唤了他一句“长兴,……”

    长兴心头猝然一阵狂喜,“公子,你醒了,可感觉好些了?你口渴不?”

    夏侯湛等人闻声也一骨碌坐起了身,齐齐地来到潘岳的近前,“安仁,你终于醒了,可好受些了?”

    潘岳朝着他们微微地笑了一下,把长兴送到他嘴边的温水,稍稍抿了一口,有心无力地答了一句,“我好多了,……”接着便又合上沉沉的眼皮,沉沉地睡去。

    ……

    一连三日,潘岳就是这样无精打采的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除了喝些药水,滴米未进,人比黄花、瘦弱憔悴,更无只言片语想说,只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神思倦怠,愁眉紧锁……

    老师向秀闻知后,来舍馆看望了潘岳两次,见他根本无力起身更别说与人交谈了,遂也只好安慰了几句,嘱咐他按时服药、好生休养,言说过些时日再来看他,便告辞离开,为的是能够让潘岳清清静静地独自休息。

    就这样了无生趣的七个日日夜夜,在潘岳的混混沌沌中悄然溜走,大病初愈后的他,有如涅槃重生般、开始能够直言面对眼下残酷的现实了。

    “安仁,恕我说话有些直接,我已向长兴了解过你患病的缘由,看开些,一切还是随缘吧!”晚风轻拂的书院凉亭中,夏侯湛陪着病愈后的潘岳一起谈心、聊天。他们各自的仆人富安和长兴,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凉亭内,安静地看着、等候着他们。

    “唉,……”潘岳轻声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也不知她一个小小女子能到何处安身!”

    “长兴对我言讲,她是嵇中散的女儿,生的国色天香。”

    “对,她极美,又颖慧明敏,她是我这一生唯一会爱的女子。不管怎样,我以后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寻到。”

    “安仁,若是她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抑或是,她不想拖累你呢?”

    “不会的,她不会这么狠心,我与她初次见面即两情相属,孝若兄你看,这是她送与我的兰花绢帕,我时时都带在身边……”潘岳说完,便从袍袖之中取出了墨菡送给他的那块绣着浅绿色兰花的白色绢帕,夏侯湛接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安仁,愚兄我很羡慕你,羡慕你能有这可想、可盼、可等之人,但愿你们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孝若兄如此优秀,天下的女子恐怕早已趋之若鹜,怎会没有两情相悦之人?”

    “贤弟说笑了,当真没有,不过愚兄日后,一定也会遇到像嵇中散的女儿一样绝色的女子的……”

    话说到这里,夏侯湛不由得耳根发热、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言道,“安仁,不如我们到荷塘边走走吧,那里景色宜人,定能让你忘了眼前的愁苦。”

    “好吧,就依孝若兄所言,走吧。”

    夕阳下的荷塘如梦如幻,潘岳和夏侯湛漫步徜徉于岸边的小路上,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说来也怪,潘岳本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向别人吐露心声之人,可是却愿意把他内心的一些想法,甚至情感方面的事,都说与夏侯湛听。而夏侯湛本就比潘岳开朗些,故而就更乐于向潘岳敞开心扉。潘岳佩服夏侯湛文武全才又重情重义,夏侯湛爱惜潘岳的文才远胜于自己且人品贵重。二人在一起默契得简直比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

    “安仁,你的身体可安好了?”

    听到问候,潘岳抬头,才注意到,原来是老师向秀也在踏着夕阳临河赏景,“弟子已完全康愈了,多谢老师挂念!”潘岳赶忙面向老师深深地一礼。夏侯湛虽不在向秀的学堂读书,但因为知道是书院的老师,故而也很自然的给向秀行了一礼。向秀夸奖他颇有当年嵇康的风范。

    “安仁,不知我们师徒可否一起谈谈心呢?”向秀笑着看向潘岳。

    “当然可以了,弟子求之不得。”

    夏侯湛见此情形,便主动向潘岳告辞,言说自己去找刘蕃一起切磋切磋武艺,而后就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安仁,因何突然间就病了呢,而且还病得那样严重?”向秀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自己爱徒的关切。

    “弟子,……”潘岳犹豫着,不知自己这儿女情长之事,是否可以讲给老师听,但转念又一想,老师向秀乃是中散大夫嵇康挚友,说出来也无甚可害羞的,再者,凭老师对嵇康一家人的了解,或许他还能提供一些关于墨菡去向的建议呢。思想到此,潘岳便迂缓着把自己因何得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讲给了向秀听。

    向秀听完潘岳的讲述,眼眶也湿润了。他也为墨菡母亲的不幸离世感到万分悲痛,他说:“如今想来嵇康也真是狠心,撇下妻儿,自己慷慨地去了,害得一双幼小的儿女孤苦无依。”

    “唉,……”话到此处,向秀禁不住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安仁你有所不知,司马昭在拘捕了嵇康以后,还要威逼为师我也吞下这枚‘苦果’,我应本郡的郡上计到洛阳,他威逼我说,‘你以前不是要隐居吗,怎么不学人去采薇了呢?’我没有嵇康那样的骨气,为保命计,只得顺其意说:‘像巢父和许由这样的人,并不了解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所以隐居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那司马昭见我还算恭顺,便封了我一个散骑侍郎之职,怎奈我无心政治,更觉愧对嵇康,所以就主动请辞,来了太学教书。我本住得与嵇康家相近,可自从来了洛阳,便从没回过家乡,总觉无言面对嵇康的亡灵,更不忍去看那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以致于也没能照顾到嵇康的妻儿老小,说来真是羞愧无言哪!”

    “老师,这都是强权政治不给人活路,与您没有任何相干,我现下只是苦于寻不到墨菡的下落,……”潘岳一边安慰着念念不忘自责的老师向秀,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安仁,你也不要太多挂心,墨菡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异常坚强的女孩子,性格倔强得就像她的父亲,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败她,而且她的父母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保佑她平安的。若是你二人缘分未尽,自然会有重见的一天。”

    潘岳和老师向秀边走边聊,忽见前面一块大石上雕刻有许多文字,向秀在那块石头前站定后,转头对潘岳言道,“安仁,你可随我过来看,这块石头上的文字,就是当年太学把嵇康请来抄写经书,而后刻在石头上当作范本的。”潘岳闻言站住脚步细看,见嵇康的书法真是有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集,群乌乍散。”真堪称是“银钩铁画,矫若惊龙”,令人叹为观止。

    “安仁,你可知道,每当我想起我与嵇康的友谊,想起他在世时,我、他、还有吕安,一起谈诗论文,一起打铁,一起逍遥、谈天说地的悠悠往事,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来看他写的字,默默地在心底祭奠他。”

    潘岳注意到,老师向秀的眼里不知不觉间又盈满了泪花。

    “他是一位世间罕有的‘奇才’,却无辜枉死于强权政治的屠刀之下。他不仅相貌伟岸,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诗文无人可与之匹敌,书法写得更是一绝。而且他又颇通音律,他的‘广陵散’堪称千古绝唱……”

    “唉,……”向秀话到这里,又止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他这个人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极端重视自己独立的人格,他如果愿意苟且一点,别说去谄媚奉迎了,只要他不那么高傲,他就可以官高爵显。可他却偏偏不想往这些,他宁可在家里打铁以自娱。我那时经常和他一起,在他家门外的柳树底下锻铁。他什么都玩得好,就连打弹弓,都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打下来。这一点,他的女儿墨菡很像他,别看墨菡是个女孩子,可她若是打算一门心思干一件事情,就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干得非常出色。”

    “弟子也看得出,墨菡是个异常聪慧的女子,唉,可惜她红颜薄命,多灾多难,也不知她如今到底身在何处!还有嵇绍,他才刚满十岁,我那次去到谯国大牢,也没能找寻到他,眼下更不知他小小年纪身在哪里,有谁照料哇!”潘岳腹内酸痛、感慨声声,只将心内万千的情丝寄托与明月,未知明月能否照到他念念难忘、朝也想、暮也盼的、可怜的墨菡!

    “安仁,放心吧,为师我今后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打探墨菡还有嵇绍的消息,这是我早就应该为嵇康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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