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郁祯入学堂已有月余,平时除了上学,无事时候就跟着大家一同到周边游玩,他们喜欢去翠山上打鸟、捕兔,还有那性子跳脱些的同窗,专门去抓毒蛇,说能带回家泡酒。
对于两姐妹跟着一群少年四处游玩的行为,郁家也不太管教,郁悦向来都是如此,只因同族中的女孩,比她大的都已经出嫁了,比她小的才戒尿布,在书院也没交上几个知心好友,她性子活泼爱热闹,别家姑娘要么端庄贤淑,要么腼腆孤静,这实在是玩不到一块啊。
自从郁严义见到郁祯被污秽纠缠,就不再束缚她性子,她若喜欢四处玩耍便随她去,只要不太过分就行。
正值炎炎夏天,夏天的成都府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一般,竟无一丝凉风。几人约定好今日课毕去书院旁边的河边捕鱼。
夏日消暑最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去玩水,于是一到夏季书院的学子就喜欢扎堆去河边玩耍,打水飘,抓鱼虾,还有直接凫水的。
等众人们到河岸边时,已经有几位学子在河里抓鱼了。他们找了几根树枝将头削尖,作为利器叉鱼。叉鱼有考验眼神有考验耐力,此时的太阳还未落下,阳光照射在涟漪的水面,又反射到众人眼中,大家只能半眯着眼睛找鱼。
首先叉到的是肖武,他经验丰富、敏捷灵活能快速地锁定在石缝中穿行的鱼,手中树枝一掷,水中就泛出血红色,鱼被树枝穿过还没死透,带着血色逃串,不过是垂死挣扎终究会被抓住。
郁祯盯着上一条鱼,见不紧不慢游行,便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停走、停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河中,水刚好漫过膝盖。鱼游到一块大石头缝上就不动了,郁祯见机挥动树枝奋力向前扔,鱼被震动的水惊吓逃走,鱼没叉到,且她本人因挥臂太过用力,脚下的石头湿滑,手臂带动身体往前扑通扎进水里。
河床并非整齐平坦的,越往中心走越低洼。刚好,郁祯站着的与她跌倒的河床有个落差,站着时候不觉得水深,往下倒时候就感觉如同被沉入大海,水面宽的无边无际,水深的无穷无尽。
只需一瞬间,水就从四面八方吞没她,灌进她的五官,耳朵除了咕噜咕噜的水流声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她试图摸索着站起来,挥动着双臂想找到可以平衡身体的姿势,但无济于事。
她还在奋力挣扎,她要站起来,她必须要站起来!她试图把头伸出水面,但只是一会,又往下沉,她已经没有章法,全靠本能反应。
郁祯不是第一次溺水!她极度害怕那种被水吞没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只大手要拉着她往下沉,她逃脱不开。此刻,内心恐惧蔓延,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变得困难,知觉越发麻木。
不知何时,有人握住她挥动的双手,抱住她将她一把从水中捞起。水并不深,齐腰而已。
齐盛和郁悦听到扑通声响,看见郁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河中央还掉进去河水中,就急忙跑过去救人。河边水浅但石头尖细湿滑,两人想快也快不了。
还好,俩人将郁祯拉起时,郁祯只是呛了些水,神志尚清,她脸色惨败地依靠在郁悦身上,眼神涣散,不停地打着哆嗦,显然是惊吓过度。
看着这样的郁祯,两兄妹内心愧疚又后悔自己贪玩没照顾好她。
两人将郁祯送上河边的草地旁,让她靠着树根休息。
其他同窗也纷纷围过来,关切询问郁祯情况。齐盛见她所受惊吓不小又浑身湿透,喊来马车送她回去休息。此事一出,大伙也没了玩乐的心情,各自收拾就各自回家。
郁祯和郁悦在马车上换了一身衣裳,将那套湿衣服脱掉,换了齐盛的衣服,齐盛时常在外玩乐,也喜欢凫水,故马车上常备几身衣服。齐盛本就比这两人高半个头,少年的衣服比少女的终归要大些,两人穿上好像那唱戏的戏袍般宽大不贴身。
齐盛坐上马车看到郁祯神色已不如之前般惨白,还未等他开口,就先听到郁祯低沉冷清的声音:“今日,谢谢盛表哥和悦妹妹,我自己水性差还要往水中跑,反而差点酿出大祸。”
见她说的郑重,郁悦急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只顾着自己贪玩。没好好看顾你”
齐盛也回应道:“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只是我们都不知你不会水。你今日所受惊吓不小,我们也有责任。”
郁祯回道:“在京都我很少这般玩水。今日之事就不要告知家中长辈了,免得他们担心。”
两人松了口气应道:“是。”
齐盛不想让郁祯心生恐惧,劝解道:“我们学凫水也是这样呛过来的。师傅说不喝一肚子水是学不会的。”
“就是,阿姐往后多熟悉熟悉就不害怕了。你若想学凫水,我可以教你。”郁悦接着说道。
郁祯不出声,只轻微摇头,害怕溺水的感受。
齐盛觉得这个京都来的表妹,有时候开朗活泼、有时候心思沉沉,她不像郁悦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他看郁祯就像隔了一层薄雾,看不穿她内心真正的情绪。这或许就是伤春悲秋型的姑娘?
齐盛见她不想,也没再说什么。三人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停在郁府门前。
齐盛送她们到府门口,犹豫了一番还是开口道:“祯妹妹,克服恐惧,逃避不是办法,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直面它。”言罢,向他们摆手,转身回到马车。
郁悦微皱眉头,腹诽道:表兄怎么又提起这事,阿姐既然已经拒绝就不要勉强。
回到霞光苑,郁悦立马让婢女抬了水给郁祯泡澡,虽是盛夏但还是泡个热水澡祛祛寒更好。
郁祯泡在浴桶里,脑子不断回闪今日溺水时的片段。她甩了甩头想把这些记忆从脑袋里面甩出去。
但无用,越是排斥越是清晰,甚至,前世溺水的情形闪现。
入宫后,郁祯无聊时喜欢晚饭后散步去莲清池喂鱼,从她宫中去莲清池那段路比较清静少有宫嫔路过,也可以避免与她们碰面。
莲清池近似正圆,或因风水,前朝皇帝在池中修了一条狭窄的石板桥,俯瞰整个莲清池就如同一个太极图。池塘里种了水芙蓉、紫烟、案头春等各式莲花,还养了许多金鲤。
池塘沿岸的鹅卵石路较为宽敞,且有柳树遮阴,一般嫔妃只喜在沿岸行走、赏花、观鱼,很少走池中间那条石板路。
郁祯那日看池中似有朵玫红色的重水华开的极好,就从石桥上走去看。蓝俏帮她掌灯,俩人在站在石桥上喂了一会鱼,正准备掉头回去,就瞧见来路走来乌泱泱一群人,不用等对方走近就知道是淑妃一行人。在这宫里随便出个门都那么大阵仗,还能有谁?
这时的郁祯与淑妃已是不对付。这石桥本就狭窄,只能容下俩人并肩行走,郁祯见一行人走近,她又不能在淑妃已经看见自己的情况下从另一端离开。只能侧身行礼,让她们先过。
淑妃走近目光直视她,带着嘲讽道:“婕妤好兴致,月色下赏花、喂金鲤,看得清花在哪里吗?怕不是以色为饵吧。”
郁祯早就听惯了她那些冷嘲热讽的话,每次见面不嘲讽、取笑她几句才不正常。
郁祯也有脾气,时不时会驳她几句,郁祯见她许久未叫自己起身,就自顾自站起身:“淑妃娘娘才是好兴致,带着一群宫人挤在这石桥上看我喂鱼。新鲜的很!”
淑妃被她言语一刺,脸上带着厌恶和睥睨,继续带着一群宫人越过她往前走。
“既然挤着你了,可要小心咯。”
刚说完这句,淑妃领着一众宫人从郁祯面前经过,淑妃身后有两个嬷嬷体格壮硕,挨着郁祯时硬生生把她挤下去了。
石桥边上的围栏只到人小腿,人坠入池中砸出汹涌水花,溅了岸上众人一身,淑妃因站在最前面还轻微些,李美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蓝俏看到自家主子落水,转身就想跳下去,旁边那两个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她,两人架住她的双臂,怕她哭喊引起麻烦,拿了两块手帕硬往她嘴里塞。
郁祯在水中挣扎,池中的水被搅得浑浊不堪。她整个人沉沉浮浮,发髻散乱,衣襟散开,口鼻灌入大量混杂着腐蚀物、淤泥的水。
挣扎慌乱中她的手抓到石桥下的石柱,如同一根救命稻草,她一只手紧紧抱住湿滑布满青苔的石柱,一只手攀上石桥路面,石柱太滑了,只有这样才支撑着自己不滑下去。
还未喘匀气,攀着石桥上的那只手便传来钻心剜骨的疼,她忍不住痛喊一声,她仰头看到只锦缎绣着牡丹镶着珍珠的绣鞋正碾压着她的手,而这只鞋的主人正面带讥讽,垂眼睥睨地看着她。
仿佛只是踩到了一只蚍蜉那般稀松平常:你于我而言,不过蝼蚁!
生理性的疼痛让郁祯流下一串热泪和脸上的泥水混合在一起。
淑妃见她如此滑稽,欣然一笑,“婕妤这出水芙蓉的姿态真是我见犹怜!”说完脚底再次用力碾压那只葱段般白皙的手。
钻心的疼再次传来,这次郁祯紧咬唇关,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脸上的泪水更汹涌,把粘着泥土的脸颊冲刷出两条清晰的泪痕。
李美人走上前来见郁祯惨状,幸灾乐祸地道:“何来的出水芙蓉?不过是昨日黄花,也配与一池娇艳欲滴的荷花争艳?”
闻言,淑妃嗤笑一声,又见水中之人如同丧家犬般,心中怒气也发泄完毕,就带着众人离开。
蓝俏被两个嬷嬷松开后连忙将池中的郁祯拉上石桥。
她一头乌发湿漉漉地紧贴着颤抖的身躯,华丽的衣裙被淤泥侵染,纤纤素手被踩的红肿淤血,指甲盖一片青紫。整个人像支碎掉的琉璃花樽在月光下折射出凄惨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