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青溪镇就浸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沈之鹤揣着那枚磨平的木牌出门时,苏皖的茶馆已经飘出了茶香,她正踮着脚往竹篮里装油纸包,见他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刚烤的芝麻饼,路上垫垫肚子。”
两人沿着古镇后山的石阶往上走,晨露打湿了石阶旁的野草,空气里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清冽。苏皖走在前面,布鞋踩过落叶发出窸窣声,像极了小时候在银杏巷里追跑的动静。
“小时候总听老人说,银杏谷藏着山神,专抓偷偷进山的孩子。”沈之鹤想起模糊的传言,侧头看她,“所以我们才没敢来?”
“是呀,”苏皖回头冲他笑,“那时候你总说要带我来探险,结果自己先被祖母的故事吓哭了。”
沈之鹤挠了挠头,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段——他躲在祖母身后,透过半开的木门看站在巷口的苏皖,她手里攥着两片银杏叶,说要留给他当探险的“护身符”。
越往山里走,雾气越淡,阳光穿过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忽然,苏皖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你看。”
沈之鹤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瞬间怔住了。
成片的银杏树在山谷里铺展开,金黄的叶子像被阳光染透,风一吹过,便簌簌落下,铺成厚厚的一层金毯。远处的溪流穿谷而过,水声潺潺,倒映着满谷的秋色,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天上的光,哪是地上的影。
“原来……是真的。”沈之鹤喃喃道,小时候只当是老人们编的故事,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地方。
苏皖走到一棵不算粗壮的银杏树下,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轻轻拨开根部的泥土。树干上,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依然能认出是“鹤”和“皖”。
“你看,”她抬头望着他,眼里闪着光,“那年你说要在这里刻下我们的名字,说等我们长大了,就来这里看银杏。”
沈之鹤的心脏猛地一颤。
他终于记起来了。
那是个秋日午后,他和苏皖蹲在老宅的银杏树下分吃桂花糖,他咬着糖说:“小皖,后山有个银杏谷,等我长大了,就带你去那里,刻上我们的名字,像这棵树一样,永远不分开。”
当时苏皖含着糖,重重地点了点头,糖渣粘在嘴角,像颗小小的珍珠。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苏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忘。”沈之鹤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像触碰着时光的印记,“只是被蒙在了记忆里,就像这山谷,一直都在,等着我找回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从老宅银杏树上取下的木牌,轻轻放在树根旁,与树干上的字迹并排。岁月在两块木牌上留下了不同的痕迹,却刻着同样的名字。
“沈之鹤,”苏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还会走吗?”
沈之鹤转头看她,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想起国外的生活,那些喧嚣的街道和冰冷的建筑,忽然觉得,原来他怀念的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某个地方的人。
“不走了。”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坚定而温暖,“青溪镇的银杏还没看够,有人等了我二十年,我总该用往后的日子,好好陪陪她。”
苏皖的眼眶又红了,却笑着捶了他一下:“谁要你陪,我只是怕这山谷的银杏太孤单。”
风吹过山谷,满谷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沈之鹤看着她带泪的笑脸,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从来不会被时光冲淡,它们会像这些银杏树一样,在岁月里扎根,等一场跨越二十年的重逢。
他站起身,向苏皖伸出手:“走,我们去看看前面的溪流,小时候你说,要在溪边用银杏叶折小船,载着我们的名字漂向远方。”
苏皖笑着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两人并肩往山谷深处走去。金黄的银杏叶落在他们肩头,像无数细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溪流边的鹅卵石被水浸得温润,阳光透过枝叶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苏皖蹲下身,拾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指尖轻轻抚平叶边的褶皱。
“你看,这样折。”她捏着叶柄对折,再将两侧的叶瓣向内折成船身,“小时候总觉得,叶子船漂得越远,愿望就越容易实现。”
沈之鹤学着她的样子折起来,笨手笨脚的,叶瓣总不听话地翘起来。苏皖忍不住笑出声,凑过来握住他的手:“这里要用力压一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晨雾早已散尽,阳光落在苏皖的发顶,有细小的绒毛在光里浮动。沈之鹤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在银杏树下,她教他用叶子编小扇子,他总学不会,急得鼻尖冒汗。
“折好了。”苏皖举起做好的叶子船,船身稳稳当当的。她在船尾用指甲划了个小小的“皖”字,又把船递给沈之鹤。
他接过船,在船头刻下“鹤”字,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将船放进溪水里。溪水不急不缓,载着两片金黄的叶子船,悠悠地往谷外漂去。
“你那时候许了什么愿?”沈之鹤问。
苏皖望着远去的叶子船,声音轻轻的:“希望阿鹤哥哥永远不忘记青溪镇,不忘记银杏树下的小皖。”
沈之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蹲在她身边,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侧脸:“那现在呢?还有新的愿望吗?”
苏皖转过头,眼里盛着满谷的秋色,亮得惊人:“希望以后每个秋天,都能和阿鹤哥哥一起看银杏,一起折叶子船。”
风吹过山谷,银杏叶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雨。沈之鹤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落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脸颊,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会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以后每个秋天,都陪你。”
苏皖的脸颊更红了,低下头去看溪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两人在谷里待到日头偏西,才沿着原路往回走。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轻快许多,苏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跟沈之鹤说些小时候的趣事——他偷摘邻居家的桂花被追着跑,她把攒了半个月的糖分给馋嘴的他,还有两人一起在老宅的廊下,看祖母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讲故事。
“祖母总说,银杏树是有灵性的,能记住所有认真等待的人。”沈之鹤忽然说,“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
苏皖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夕阳正落在山谷尽头,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远处的银杏树被镀上一层金边,像一幅镶了金的画。
“她还说过,”苏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缘分就像银杏果,看着涩,等熟透了,才知道有多甜。”
沈之鹤走过去,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这一次,苏皖没有躲开,任由他握着,掌心相贴的温度,比山间的阳光更暖。
回到青溪镇时,暮色已经漫上屋檐。巷口的糕饼铺还开着,老板娘探出头来打招呼:“小皖,今天收得早呀?”
“嗯,和朋友去后山了。”苏皖笑着回应,脸颊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
走到茶馆门口,苏皖停下脚步,从竹篮里拿出最后一块芝麻饼,递给沈之鹤:“这个留着当宵夜。”
沈之鹤接过饼,指尖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笑了。
“明天……我能来帮你看店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听说茶馆早上要磨新茶,我想学学。”
苏皖眼睛一亮:“好啊,卯时来就行,我教你炒青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之鹤站在原地,看着苏皖走进茶馆,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檐下的灯笼亮起来,暖黄的光映着门楣上“皖溪茶馆”四个字,透着说不出的温馨。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芝麻饼,又摸了摸口袋里那枚磨平的木牌,忽然觉得,这趟青溪镇之行,不仅找回了失散的记忆,更找回了被时光藏起来的珍宝。
远处的溪流映着天光,漂着几片银杏叶,像载着迟到了二十年的约定,缓缓流向远方。而山谷里的银杏树,还在静静地立着,见证着属于他们的,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