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趁着众人还在睡觉,陆青蘅早早地就起床,急急忙忙去找云桓,想同他交流一下昨日探得的消息,只是……客房中却不见人影。
陆青蘅心道奇怪,上上下下都找过一遍,甚至连柴房的柴火堆都扒拉开来找了,愣是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她有些担心柳三娘趁着夜黑风高对他下了什么毒手,有些忧心忡忡地回到柳三娘房间。
柳三娘也已起来梳妆,红纸在唇瓣间一抿,人比花艳。
“三娘,这云桓……我方才去找他,却不见他在房里,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我一宿都跟你睡在一起,怎会知道他的去处?一会去问问颜福便是了。”
陆青蘅还是忧心忡忡,柳三娘也拉着她的手劝导,“此男实非良配,若是他趁机跑了反倒是好事,我要恭贺你脱离苦海呢。”
“可是……”陆青蘅做作地伸出右手抚上肚皮。
“不用怕,孩子若是生下来,我替你抚养长大便是,那贺州来的夫妻生下的小子不也还是扔在我这?到时两个孩子作作伴也是好的,我晚些时候替你请个大夫来把把脉。”
陆青蘅有些心虚地笑笑,她知道云桓是绝无可能丢下自己一个人逃走的,眼下失去行踪必然是出了什么差错,所以她更担心他的情况,也没心思扯谎糊弄把脉的事情了。
脑子里的思绪缠成一团,楼下的驴“嗷”地叫唤了几嗓子,惹得柳三娘脸色大变,“该死的畜生!扰得人生烦!中午就宰一头给你补补身体!”
陆青蘅这才想起早上寻人找了一大圈,偏偏忘记了驴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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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蘅咬牙忍着吃完了早饭,趁着柳三娘不注意,借着消食的说法,来到了驴棚。
驴棚里还是一丝不苟,干净得不像“畜生”待的地方。
一、二、三、四、五……六!
比起昨日来看竟多了一头!
陆青蘅一头一头扫过去,很明显多了一头极其高大的驴,浑身毛色油亮顺滑,眼下正倚着墙壁休息。
陆青蘅折腾到四更才睡,而从四更到天亮,根本没有时间从外头多进一头高大的驴到驴棚,就算有这个时间,陆青蘅本就觉浅,绝对能听到动静,可是她安安稳稳睡到了天亮,那这多出来的驴便只有一种可能。再看这驴的性子——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倒真真是像极了云桓。只是大变活驴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这世上难道真有神鬼志异、妖物作祟一说?
陆青蘅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喊了一句:“云……云桓?”
只见那眯着眼睛的活驴瞬间睁开了眼睛,甚至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巧合”,陆青蘅又开口,“你若真是云桓,你就走两步。”
那驴果真又走动起来。
“兴许这也是巧合,这驴没事走动走动也是正常的”,她继续开口,“你再尥个蹶子?”
那驴立刻欢快地跑起来,边跑边尥起后蹄。
陆青蘅再问,“我身上有五十个铜板,今日吃饭用了五个铜板,买衣服花了十个铜板,买糖葫芦花了一个铜板,还剩下几个铜板?”
算学里最为简单的题目,但是驴儿绝无可能歪打正着答对。
不知道是不是陆青蘅的错觉,只见那驴好似翻了个白眼,随后用前蹄在泥地上划拉了几下,陆青蘅凑近去看。
“三十四”跃然于地面。
“救命啊!这驴真是云桓变的!”陆青蘅几乎要失声尖叫起来,情感上实在很难把这“畜牲”同平日里懒洋洋的云桓联系起来。
陆青蘅思绪万千,目光又投射到其余的五头驴身上,这五位“驴人”都极为哀怨地看着陆青蘅。
兴许贺州那对夫妻也身在其中?!
太离奇了!实在是太离奇了!
必须迅速跟云桓交换信息。陆青蘅收拾了一下心情,言简意赅地形容了一下柳三娘脸上的疤,昨夜那首词也几乎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江云早做秋凉”几个字落地,云桓也好像有点动容,他伸出右前蹄在地上比划了两下,出现了一个“十”字。
“什么意思啊?”陆青蘅急哄哄地问,“能不能写明白点?”
云桓眼皮向上,翻了个白眼,陆青蘅几乎能猜到他又要说,“你看你,又急”几个字了。
他们二人没有更多的时间继续交流,因为厨房有了动静,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女人,“陆姑娘,俄正要去寻恁。”
陆青蘅没见过她,但想来应就是那位贺州的厨子了。眼睛余光瞟到云桓状若无意地在地上补了两横,然后踢了几脚,用尘土把地上的字覆盖掉。
十加二,是一个丰字。
什么意思呢?
“俄叫荷花,听说恁怀孕了?三娘说让俄给你做些补身体的,恁想吃啥?俄来做。”厨子看上去很是热情。
“啊……哦哦,”陆青蘅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怀着孕”这件事,随口胡诌,“我想,吃些辣的。”
“辣的好,酸儿辣女,生个姑娘好,贴心,男小子都是白眼狼。”厨娘上来扶她,“恁快回房间休息,这驴棚不干净,别磕着碰着了。”
“好、好,”陆青蘅左手撑住自己的腰,学起来孕妇的走路姿势,而那云桓变成的驴依然靠着墙壁眯着眼睛补觉,鼻子喷出一口气,好像轻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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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说文解字还是拆字、猜字,陆青蘅都不擅长,她本想寻个机会再去驴棚找一次云桓问问清楚,但那荷花就像柳三娘派过来盯梢她的,借口“照看你养胎”一步也不离,这客栈生意也不好,又不能打发她去做饭,实在是让人苦恼得很。
不过……
她在云阙城中正好有一位相熟,最会识文断字掉书袋,兴许可以寻他帮个忙。
她动作很快,借口要回云阙城家中找兄长说和,自己有孕在身,男子又失踪,总归还是有诸多不便,需要向娘家求助。
柳三娘很快地答应了,倒是惹得陆青蘅觉得心中奇怪,太顺利了……眼下这么看来此店是黑店,能将大活人变成驴,但柳三娘对她确实好得很,半分没有为难的迹象,虽然荷花觉得有些可惜,“俄都准备好给恁做辣椒炒肉了,香得很,好下饭,咋就要回去?”但柳三娘已经应承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陆青蘅的家在云阙城闹市区四方巷最尽头的济芳堂,济芳堂是市井街巷的平民医馆,专治女科,陆家世代行医,传女不传男,到陆青蘅这儿,已经是第五代。
提起这陆家,更为人所知的还是陆青蘅已逝的祖母陆兰茵,宣德五年,仁宗皇帝在世之时,镜澜镇人面疮泛滥,乡医皆是束手无策,此镇地处偏远,民生苦楚未能上达天听,恰逢陆兰茵游历至此,迅速将所有患者分为三类,轻症只是红肿疼痛,按时煎服流气饮即可,中症则需先以火针排脓,佐以流气饮,重症则先剜去腐肉,再将川贝母研成细末,水调敷在疮口处,不出半月,疮口逐渐收敛,便得大好。陆兰茵在镜澜镇待了月余,人面疮得以控制,她又将医治的方子留了下来,甫才离开。
镜澜镇民风淳朴,陆兰茵离开之时村民俱携家中长的菜、鸡仔下的蛋、家中养的鸡鸭鹅猪肉……有什么带什么前去送行,感念神医义举,此后十年,镜澜镇出了一位探花顾鼎,授翰林院编修当天,就亲自前往济芳堂感谢陆兰茵,仁宗皇帝听闻此事,曾在琼林宴时召新科三甲近前赐酒,随口同顾鼎开了句玩笑,“亏得有这位陆神医,不然探花郎这张丰神俊毅的脸岂不毁于一旦了?”此后陆家妙手回春的名声便流传开来。
到陆青蘅这一代,济芳堂在云阙城已经颇有名声了。世间女子上到权贵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多有因男女大防而讳疾避医的,而陆青蘅身为女子,不仅医术高明,又对患者一视同仁,天皇老子来了都得约定的日期去看病,绝无加塞可能,因此她在城中也是颇为抢手。
陆青蘅回家的步子走到她大嫂开的永祥杂货铺便被认出来了,张大娘见着她是又惊又喜,抓着她的手不肯撒,“陆大夫你这回回来可不走了吧?我们家媳妇想生老二,还指着你帮着接生呢!”
“可别!张大娘!”陆青蘅被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你们家老大出来的时候可是六斤八两重的大胖小子啊!媳妇儿本就身子骨弱,不知受了多少罪,月子里好不容易养回来,这才不到一年,就想着再生一个,您拿媳妇儿当母猪啊?”
张大娘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想着儿女双全嘛。”
“您别怪我说话难听,您也是女人,将心比心,消停会吧。”
陆青蘅年纪小,但在这四方巷里说话很是权威,因此张大娘连声诶了两句,塞了几块麦芽糖给她,便挎着篮子离开。
陆青蘅想着来都来了,顺便跟大嫂打个招呼,问问她几时回家吃饭,没成想她今日竟没来店里,她觉得奇怪,“大嫂那性子,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来一趟心里就不踏实的,怎么会呢?”
“嗐,”伙计李进跟她也是相熟,咬起耳朵,“听说是顾晏之顾大人来了,为着之前那件事……”
陆青蘅一挑眉毛,“我还正想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