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济芳堂。

    一进门青石板铺地,满室的药草香气扑鼻而来——庭内正在晾晒草药,绕过药簟和笸箩,走上几步,便到了正堂,左手边是药柜,一排排乌木小抽屉,上面嵌着白铜栓,抽屉里面都是空的,眼下俱拉开,透气散味,前方的柜面上摆着一只称量的小秤,下方则是竹编的药渣篓,里头是空的,瞧着刚洗净晾干;右手边是就诊区,黄杨木的长案,案角磨得圆润,上面摆着脉枕、文房四宝,还有一只铜铃。

    陆青蘅进门之后不去喊人,反而坐下在桌案上写了会字,于是顾晏之同兄嫂谈完事,从内厅出来,见着许久未见、惹了一堆麻烦的陆青蘅,悠然写了句“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出来的话不自觉带了些阴阳怪气,“陆姑娘在外头逍遥自在这么些时日,退婚了知道回来了?”

    “你来递退婚书的?兄长怎么也不来送送你?”陆青蘅放下笔墨,站起身,笑眯眯同他对视。

    “他们去库房清点彩礼,让我一道带回家。”顾晏之看她笑眯眯的更是生气,“陆青蘅,我到底有哪里不好?你为何不愿意嫁我?”

    这顾晏之正是顾鼎的孙子,顾陆两家因了旧事一直交好,陆青蘅与顾晏之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只是陆青蘅对他无甚有意,再加上仁宗皇帝时,顾鼎仕途得意,官拜宰相,春风得意,可是到了武肃皇帝时,便裁撤宰相、御史大夫也没了实权,新帝年少,仍是因循旧法,顾晏之读书习字都很好,早早就进了御史台,可在御史台顶了天了能当个御史大夫,名头好听罢了,只是个七品官,但清流若是要直言进谏,触怒圣颜,多早晚受连累,顾晏之偏又是个志向高远的,真嫁进去了势必成天担惊受怕。

    “我兄长跟你说的什么原因?”

    “他说日后我若是升官,天不亮就要起来去朝会,少不了要妻眷伺候,而你不喜欢伺候人,也不喜欢早起,若是嫁过去绝不会三从四德。”

    陆青蘅点点头,“倒是也没说错,你娘亲听完应该气得不行吧?”

    这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满城都知顾晏之早晚要娶陆家女,若不是真把人气到了,顾家为了面子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理由有很多,但陆青蘅不愿意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了当跟他说,“顾晏之,成亲是大事,你得娶你喜欢的姑娘,我也得嫁我所爱之人。”

    顾晏之握紧的拳头松懈下来,手掌摊在青衫上,“罢了”,说完就要往外走,顾家的轿子停在外头也有时间了。

    “等等,你既来了不如帮我一个忙。”陆青蘅从桌子上的纸张中抽出一张,上面写着“丰”字,“你替我解解字如何?”

    顾晏之扫了一眼,掉书袋的本领高强,脱口而出,“《说文解字》中写,‘丰,艸盛丰丰也。从生,上下达也。’你要问什么?”

    “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我想知道真相是什么,目前的线索是这个。”

    “或许你去草木茂盛的地方能找到答案。也或许跟祭祀有关,丰也代表祭祀礼的丰盛,此字天地人贯通,大利。”

    “那你可知什么地方的祭祀会用驴吗?”

    “前朝大梁喜用驴。”

    陆青蘅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这茬!他之前也跟我说过大梁后主活体取驴肉的事,我早该想到的!”

    “他是谁?”毕竟在御史台当差,是个官身,一听到大梁顾晏之的警惕心起来了,“大梁后主昏聩,被高祖皇帝斩杀,死得其所,你究竟在做什么?若是同前朝余孽有牵扯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这其中关联我还没有想通,但我生在大晟,长在大晟,此心可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也可以保证他与大梁没有瓜葛。”

    顾晏之仍然有些狐疑,但陆青蘅的为人他还是相信的,便又替她想起办法,“这个线索是你那个朋友留给你的?他若是跟你足够相熟,知道你的秉性,也许不会留下太难的线索给你,反正你也想不到,不妨往简单的地方猜。”

    陆青蘅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却回忆起大梁的旧事。

    前朝梁后主不仅骄奢淫逸,更是迷信卜算。仍是皇子时,偶识得一江湖术士,术士号称得天授,睡梦中得到了周文王真传,火烧龟甲算得他此生必为虎害,梁后主以三千两黄金请术士替他改命,五年后,梁后主在野外捕猎时为狸奴抓伤,十日后,先皇薨逝,立诏传位于他。梁后主大喜,认为是术士替他改命起了效,不仅将虎祸变成猫祸,更是助他荣登大宝,又是千金遍寻术士,将他请回宫中,任太史令,自此后,事无大小,必请他卜算一番,而一应祭祀事宜也都依他,说是天意使然,利于国运,于是驴肉被大量抬上供桌,掷入江海,以祀神明。

    直至后期,梁后主昏聩,沉溺于酒池肉林,不理朝政,凡事由术士与宦官决断,以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高祖皇帝从云阙起事,以迅雷之势连破五城直至梁城脚下,无一败绩。斩杀梁后主于银枪下,术士也被清算,受千刀万剐之刑,史官记载,行刑之前,在狱中,术士又卜了一卦,看着龟甲上的结果,像疯了一样大笑,“王气在寅,此方为虎祸!”

    高祖皇帝生肖正是寅虎,消息传到他耳中,身边内侍觉得此术士确实神断,或可留之用之,高祖皇帝只说了一句,“事有必为,吉凶弗问,行其当行,天意何妨?”

    陆青蘅少时在书塾念书时就听过这个故事,只是她一时之间想不到跟福来客栈诸人的联系。

    若是他们为大梁后人,因循旧法用驴肉祭祀合理,但为何又要将人变为驴?而大梁至今已逾百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冤情缠绵至承明初年吧?

    陆青蘅想得头疼,顺势就坐下来,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这陆易怎么在堂间备的藿香水?”

    顾晏之也顺手倒了一杯自己尝尝,“清清凉凉的,还挺好喝。”

    “那我给你摘点藿香叶子,你带回去泡水吧。”边说边往后院走去,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株藿香树,根部还带着泥点儿,“我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给你拔了一株,藿香泡水可以缓解暑热,提神醒脑,还可以驱除蚊虫。”

    “算了,不想脏了手,再说今日要拿的东西太多了。”顾晏之把目光投向陆青蘅背后,她兄长陆易和嫂子师三娘,以及一应伙计正搬着要退还的彩礼出来。

    师三娘同顾晏之对着前几年下聘时的单子清点起来,陆易则把陆青蘅拉到一边骂她:“你有病啊,这么久不回来,一回来先把我藿香拔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陆青蘅伸出手指点他的胸口,“陆易,你抠搜得越发不成样了,堂间待客也不备点好茶,拿藿香水出来滥竽充数?”

    “你懂什么?今年春末,江南茶区倒春寒,茶量锐减,新茶价格涨了十倍不止!这么贵傻子才买,再说,你不在,这济芳堂也就是个药材铺子,人拿两张方子来抓个药,左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谁留下来吃茶?留着给你回来喝?那叫践踏!”

    陆青蘅白了陆易一眼,“你说话可真难听。”

    言语间,彩礼已经清点完毕,顾晏之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告辞。陆易低头看了看妹子身上的衣服,洗得泛白,袖口已经磨破,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人瞧着也消瘦了不少,不由得有点心疼,但是嘴上仍然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晚上留下来吃饭么?我弄点狗食给你对付对付。”

    陆青蘅还没来得及回怼,师三娘走过来瞪了陆易一眼,“你这张嘴真就没个正形的,仔细我给你撕了。”

    陆易听见妻子的话立刻噤声。

    陆青蘅见状有些感慨,心道“若是云桓在此,定要感慨我们家中三人,一个比一个性子急,嘴皮子利索了,只可惜他……现在是头驴。”

    师三娘上前拉住陆青蘅的手,“休听你兄长浑说,你离家这半年,他每日睡前都得念叨两句,不知青蘅丫头在何处,可还吃得饱穿得暖?我这就下厨去做几个你爱吃的菜,你好好休息一番,屋子日日都打开通风透气,被褥我趁着前几日放晴,日头好,都给你晒过了,竹簟也用清水擦洗过,还放了你喜欢的香料驱虫,倒头就能睡。”

    陆青蘅被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师三娘的胳膊就是黏黏糊糊的,“好三娘,亲三娘,还是三娘疼我。”

    陆易还要废话,作怪一样地重复她说的,“好三娘,亲三娘,三娘疼我……”

    阴阳怪气完只见陆青蘅僵直在原地,好似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只当她不乐意搭理自己,却还是继续啰嗦,“青天白日的睡什么觉?白天睡足了,晚上精神起来想一出是一出又得来折腾人,趁着天色早出门寻你那诗社友苏蕙游游湖,这半年她来济芳堂寻你都不下二十次了。”

    可陆青蘅的心思却已在别处。

    若是云桓果真知道自己心思浅,那么他写下的,未必就是“丰”字,他没有按照正常的笔画顺序,先写下的是十,再是二,三娘在家中行三,所以叫三娘,那么云桓指的可能是家中行十,以及行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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