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放学,葛霄去车棚推车,照例打算买个煎饼吃,却看到汤雨繁杵在他的自行车前,手里还捧了一本高考必背古诗词。
看见他来,女孩合上小本:“放学啦?”
“你在等我?”葛霄颇为诧异地指指自己。
“不好意思啊,我把你围巾弄脏了,”她大约提前打过腹稿,叭叭几句话冒得跟连珠炮似的,磕巴都不打一个,“我洗干净再还给你,你还有替换的戴吗?或者我重新给你买一条。”
葛霄迟疑了五秒,确认她没再要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就这事儿?没啦?”
汤雨繁欲哭无泪:“要不我给你磕一个?”
“别,”葛霄连忙伸手制止,“没这么夸张,弄好给我就行。”
“你在几班?”
“七班,”他从包里掏出手机,调到微信二维码界面再递给她,“我还没你微信。”
汤雨繁差点被他这股嚣张气焰吓得心律不齐,心说你手机再举高点,举到行政楼二楼校长办公室,今儿咱俩谁都别想走。
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掉葛霄的手机:“放学的点儿有巡逻老师!”
见葛霄一脸从容,汤雨繁又想起那晚他在楼下吓得蹦出三尺高,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你这胆子还是弹性形变的啊?”
“我只是不敢走夜路,又不是鹌鹑。”葛霄努努嘴,示意她回头。
汤雨繁扭头看到树下一对情侣啃得难舍难分——好吧,见了鬼的巡逻老师,好吧。
她唰地再扭回来,一时间眼都不知道往哪儿瞅了,赏赏天又望望地,最后伸手跟他要笔,干干巴巴说:“记微信号吧,我没带手机。”
今天煎饼摊前不如昨天拥挤,葛霄接过煎饼蹬上车,却在口袋里摸到点儿别的,掏出一看,是一张五块钱。
他沉思片刻,回想起汤雨繁方才直接将手机往他兜里揣,估计是那会儿夹带的。
汤雨繁的好友申请推送过来已经过了十一点,葛霄还在和数学作业互殴,察觉旁边屏幕一亮,索性拿着手机倒回床上。
11:我是汤雨繁。
11:hii
他点开对方的Kitty猫头像,盯着那只猫发了会儿呆,动动手指给她改过备注,才弹了个表情回去。
X:[憨笑]
汤易易:我还以为你睡了。
X:写数学,歇会儿。
汤易易:[小猪打哈欠]
汤易易:我明天什么时候去找你比较合适?
他拿指节顶住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没想明白所谓“合适”为何意。
X:都行。
X:上课时间不行。
汤雨繁又弹来一个小猪抡大锤的动图:废你的话。
葛霄想笑,觉得这只猪和她六成相似,删删打打,还是决定把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吞回肚子,转手把小猪给存了。
X:[小猪打哈欠]
汤易易:你偷我图!!!
X:我的了。
X:[小猪得意]
见对面好一会儿没再动弹,汤雨繁正打算继续写卷子,消息却再次弹过来,葛霄发来一张五块钱的照片。
鹌鹑:[图片]
鹌鹑:你塞的?
照片拍得很规矩,不偏不倚,把一张纸币的四个边框得严丝合缝。
汤雨繁愣住了,没想到他数学没着落,居然还有心情给五块钱拍证件照,于是随手拍一张文综试卷发回去,以图寄情:姐很忙。
慑于文综的威力,葛霄果真没再回复。
手机撂回桌面,汤雨繁捋平卷子上的折痕,捧着脸对剩下半张大题叹气。
尽管进入高三已然四月有余,但她仍不适应这种作息,汤翎说什么都不同意她住宿,她只好每天五点多爬起来吃早饭,再往学校赶。
刚开学那会儿天气还算舒爽,现已入十二月,雪都落过两场,实在没什么能比在黑漆漆的凌晨五点从温暖的被窝中强行开机更痛苦的了。
为着元旦放假,这两周的礼拜天都要多上半天课,敢情是连着上了十四天啊。
汤雨繁心下烦闷,干脆揉揉脸,收起卷子要去洗澡,却不料一抬眼,正对上卧室门外的眼。
她没防备,狠狠一哆嗦,瞌睡全无,霎时间体悟到年末的风到底吹得有多凶。
天晓得汤翎在她卧室门口站了多久,看了多久,却什么话都不说,目光穿过那条窄窄门缝,满面阴沉,连名带姓:“汤雨繁?”
她下意识用卷子盖住手机。
“都已经这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思玩?”
汤雨繁被母亲话里咬牙切齿的重音打得直缩脖子:“我没……”
“你没?”汤翎冷笑一声,“你没什么?刚我可亲眼逮到了,拿手机跟谁闲聊呢?你说你查资料我才把手机给你,你就是这么交代我的?”
汤翎蹬开门,门板撞击在墙面上发出砰一声响,震得汤雨繁又一瑟缩。
她夺过手机想解锁,却显示密码错误,便再次瞪住女儿:“你又改密码了?”
见汤雨繁不吭声,她腔调高起来:“改的什么?!改回来!”
汤雨繁只觉脑子抽着疼,仿佛深更半夜游在湖水里,游到一半发现天上居然还下冰雹。母亲一声比一声刺耳的质问劈头盖脸落下,砸得她鼻青脸肿。
她觉得耳朵里灌满了水,耳膜很胀,最后只听到一句:“汤雨繁,你到底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比起原来学校的体育课,二高的安排要轻松很多,跑跑圈,做完拉伸操后就解散。
葛霄还没想好上哪儿虚度这二十分钟光阴,只见张博然拿着篮球,对他露出一排大白牙:“缺人,来不?”
他对这个板寸头的体委印象不错,张博然人很热情,葛霄坐到他前面的头一节课,他就拿笔屁股戳戳前面这位新来的哥们:“你打球吗?”
葛霄侧过点儿身,靠住体委的桌边,点点头。
尽管这个角度看不到张博然的脸,但他能感受到这位大兄弟看他就跟见着肉骨头似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中锋?行吗?”
葛霄再次点点头。
张博然二话不说伸手来够他的手,摇啊摇啊摇,要不是顾及班主任还在讲台上,这货估计能就地来一场桃园结义。
张博然手里的球抛了两下,再次催促。
葛霄瞄一眼手表,离体育课下课还剩十来分钟,思忖片刻还是摆摆手。
“走呗,还有大课间那四十分钟呢,来得及。”体委劝他。
“下次,”葛霄说,“大课间我有事。”
下课铃方响起,葛霄掸掸裤子上的草屑,路过篮球场,远远听见张博然喊他:“霄子,你去小卖部啊?帮我带罐可乐!”
这个外号着实难听得很搞笑,葛霄也不整兄友弟恭那套了,当即还他一个中指:“不顺路。”
走到三楼,班里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远远看到一个身影,站在门口看文化墙——汤雨繁果真在高二七班门口等他。
见葛霄跑过来,汤雨繁连忙挥挥手。
这下葛霄眼睛都瞪圆了——她不笑还好,一笑眼圈更显肿了。
顺着眼睛往下看,嘴唇发白,整张脸都白,平常那小马驹尾巴似的辫子此时也低低地垂在脖颈旁。
葛霄的眉毛立刻簇在一起,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儿落,嗓音里带些紧张:“怎么了?你不舒服?”
汤雨繁没吭,只伸手递给他一个纸袋,里面是那条灰围巾。
说实话,看到葛霄那张脸,她就有点儿憋不住了。
上小学那会儿,她不想学奥数,被汤翎揪着头发骂,于是跑到六楼上头的天台顶偷偷哭,他也是这么皱着眉毛,跟个小老头似的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难受?
汤雨繁动动嘴唇,挺想说点儿什么,又生怕自己眼泪掉得比那句谢谢还快,只得哽哽嗓子,撅他一句:“你这个,挺难洗的。”
葛霄心下明了,这是又和妈妈吵架了,便从兜里摸了包纸,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汤雨繁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汤翎,又顿了一下。
“你在高三几班?”他问道。
“没事,我这就回去了……”
“在这儿等着,”葛霄安抚性地捋了捋她的肩膀,“五分钟。”
小卖部离他们这栋教学楼还算近,一趟来回不过十分钟,在这种状况下,腿长步子大的好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汤雨繁没回班里,站在楼下等他。
葛霄拎着一兜零食刹在她面前,气还没喘匀,就开始往她兜里塞吃的,软糖巧克力能量棒,乱七八糟一大堆,鼓鼓囊囊撑在她棉袄口袋里,最后拆开一袋面包递过去:“你先垫垫。”
汤雨繁的手缩回口袋,胡乱翻翻,哽咽的劲儿还没压下去:“都是甜的。”
“嗯,”葛霄不知所措地咧咧嘴,“我不知道……我怕你低血糖。”
她想说我没有低血糖,张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只好咬了一口面包,拌着那些没头没脑、夹枪带棒的话一齐咽下去。
出息,冲人家撒什么气。
葛霄小心翼翼觑着汤雨繁,见她咬面包咬得像个鼓气的河豚,便提出去操场转转。
起初两人并肩而行,操场很热闹,几个在足球场临时加训的校队队员都聚在一堆说话,还有三五个值日生,正面红耳赤地争辩这棵老槐树到底算进谁家包干区,那架势,仿佛下一秒要抄起扫帚以武服人。
一路相对无言,直到路过乒乓球桌,葛霄才敢拿余光瞟她。
见汤雨繁面色和缓下来,暗自松了口气,轻声说:“你放学怎么走?”
“之前是她骑电动接我。”
他俩都明白这个“她”指的是汤翎。
“校门口有十五路吧,”他问道,“末班车是几点?”
“九点半,”汤雨繁说着,捏着兜里的软糖袋子往外抽,“有夜班车。”
“夜班车的发车间隔太久了,”葛霄接过她手里剩下半截面包,“不安全。”
她望向葛霄,后者迎上她的视线,笑一笑:“我也要上晚自习,放学你等我一起。”
汤雨繁的鼻子突然又没出息地酸下来,嘟嘟囔囔道:“你上哪门子晚自习,高一高二的走读生又不自习。”
“没办法啊,冬天了,”葛霄说,“一个人不敢走,我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