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弦示意闻渠退下,屋内只剩二人。
“殷使者布下如此惊天大局,想必幕后另有高人指点吧?”月无弦笑道,皱纹拧作一团。
有时候,和蔼的笑反而比狰狞的笑更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殷书绝面不改色,飘飘然道:“公公觉得有人指使,那便是有人指使,公公觉得是我自作主张,那便是无人指使。”
这圆滑的回答显然在月无弦意料之中。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继续道:“你不愿意说,老朽也不勉强。但老朽明白,你,亦或者说是你背后之人,意在染指我黎国储君之位。老奴也信,你们的意图并非是祸乱黎国江山,不过是想攀附我黎国未来的君主罢了。”
黎国雄踞大陆,国力之强盛,纵使周遭列国联手亦难撼动。
即便镇北军常年征伐,损耗巨大,若黎国倾举国之力相抗,天下便无人敢撄其锋。
殷书绝见他没有诘问之意,很是意外。
“公公明鉴,黎国泱泱大国,的确令西幽望而生畏。西幽国早在数百年前便是黎国的手下败将。可谁又甘愿世代屈居于逼仄的重山峻岭?西幽国也想开疆扩土,给子民创建更广阔的家园。若非如此,西幽王不会派我千里迢迢送来密诏,与黎国结盟?”他声情并茂,试图打动月无弦。
月无弦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并无波澜:“殷使者所言,陛下都心中有数,可通过谋害我黎国公主,干预我黎国储君人选的行为,实在是剑走偏锋。你当真觉得,能与那背后藏龙卧虎的昭阳公主分庭抗礼的,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这话让殷书绝听得稀里糊涂:这是在暗示他押错了宝?还是嫌他操之过急?
“公公此言,在下听不明白。”殷书绝直接挑明,不想再打机锋。
月无弦呵呵低笑:“使者自以为对我黎国了如指掌,才敢行此险招。殊不知,你之所见,不过我黎国的冰山一角。无论是昭阳公主,还是容意公主,皆非池中之物,岂会轻易被他人所操纵?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能将容意公主彻底拉入泥沼,可实际上,你连将那些铜器真真切切运到黎东的本事都没有,这‘祸乱黎东’的重罪,如何坐得实?”
殷书绝素来瞧不上这世间的女子,月无弦的话对他来说更像是羞辱而非点拨。
月无弦已敏锐捕捉到,他风平浪静的脸下藏着的愤怒,趁势再进一步:“若你真为幽国的未来考虑,想与我黎国交好,就要找到真正值得依附之人,而非在激流中自误。”
说到这里,殷书绝才听出,这月无弦的意思是自己不配做掌控者,只能做依附者。
纵然心中不服,他也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他不能一直禁足于此,得想办法出去。
念头急转,他敛去锋芒,姿态倏然放低,对着月无弦微微躬身。
语气之恭顺,与方才判若两人:“公公金口玉言,晚辈受教匪浅。烦请公公代为转禀太上皇,晚辈愿俯首听命,望太上皇多提点,不要嫌弃晚辈。”
月无弦满意地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
三月初五,萧府。
北方的三月,春寒料峭。
庭院里几株老树刚抽出一点嫩芽,在料峭寒风中瑟缩着,尚未能遮去满院的萧索。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偶尔掠过几声寒鸦的聒噪,更令送葬之日肃杀沉寂。
萧府上下,从管事到粗使仆役,皆身着素服,垂首肃立在灵堂之外的庭院中,啜泣与哀叹声此起彼伏。
静影和沉璧一身重孝,面色苍白,哀戚难抑。
灵堂内,烛火摇曳,白幡低垂。
江宛一身缟素,静静地立于棺椁旁。
她亲手将萧媛生前最爱的那些小灯笼、泥娃娃、布老虎……一一仔细安放在萧媛周身。
掌心抚过棺木,仿佛还能触到那纯真的笑靥。
连日来的悲痛几乎榨干了她的泪,心像被掏空了一块,紧接着又被这哀恸灌满。
她想放声痛哭,可一想到萧媛短暂而多舛的一生,几年懵懂无知,几年痴傻混沌,还有那不知持续了多久的苦难……她便将哽咽硬生生咽回。媛儿终于解脱了这苦海,该无牵无挂地去往极乐世界,她的眼泪,只会绊住妹妹往生的路。
“大人,时辰到了,小姐该下葬了。”
沉璧看着伏在棺上恋恋不舍的江宛,忧心不已:“公主殿下,节哀顺变。”
“让我再陪她待一会儿。”
沉璧无奈,只好挥手示意门外等候的抬棺人再候片刻。
江宛俯身,低语如诉:“没能让你魂归故里,是姐姐无能。若当初我再多走些地方,再多问些人,或许就能找到你的家乡,你的家人。”
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宫泽尘瞧她自责,心痛难当,上前一步,轻轻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温声道:“宛儿,别这么说。媛儿是历尽苦难才来到萧府,对她而言,这里就是最好的归宿。”
这话倒是提醒了她,让她想起萧媛临终前的种种反应。
“目极峰的另一面……”
近几日,这句话一直在江宛的心头盘桓不止。
“泽尘,你可还记得,媛儿临终前见到殷书绝时的反应?”
宫泽尘回想了一下,点点头:“记得,她当时似乎很恐惧。虽然殷书绝的长相不讨小孩子喜欢,但我想,也不至于那般反应。”
“媛儿临走前给我留了句话,她提到了目极峰的背后……话没说完,就咽气了。”
“目极峰的另一面?”宫泽尘立刻联想到之前的推测,“宛儿,你说萧媛她……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从黎国西部来的?而是……自目极峰那从未有人涉足的背面翻越而来,才在山脚下被你发现?”
“目极峰高耸入云,绝壁千仞。我黎国多少身手卓绝的探险家都望而却步,从未听闻有人能涉足其背面。她又如何可能?”
宫泽尘眉头紧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细细观察着棺中之人。
目极峰……殷书绝……西幽国……对美貌近乎病态的推崇……拐卖妇女的恶行……天海高原……
他试图把这一切都串联起来。
“目极峰的另一面,翻过去就是蛮荒之地的东部,而天海高原……那正是西幽国通往蛮荒之地的必经之路!”他试探着说出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推论。
这话让江宛也联想出个中因果:“你是说,萧媛是通过天海高原,从西幽国来到了蛮荒之地?莫非……她就是那些传闻中被拐卖的西幽妇女之一?”
一股凉意瞬间攀上两人的脊背。
这个猜想虽然骇人听闻,却足以解释太多疑点:萧媛对容貌的敏感,话语中流露出的“美貌决定地位”的古怪观念,还有……她见到殷书绝时那发自本能的恐惧,殷书绝那张脸,她必定曾在西幽国见过!
“没想到,那些惨绝人寰的传闻中的受害者,竟近在我们眼前。”江宛难以置信,但旋即,更多疑云涌上心头:“她那样惧怕殷书绝,难道殷书绝也参与了这拐卖勾当?”
宫泽尘神色凝重:“极有可能。但我想不通的是,西幽国如此劳心费力,年复一年地将本国妇女拐卖到那蛮荒之地,究竟图什么?难道是为了钱财?”他立刻否定了自己,“北地荒凉,物资匮乏,那些蛮人连果腹都难,根本榨不出多少油水。”
江宛也摇头:“难道是为了安定?也不像。这些年,有我黎国镇北军在北境与蛮人周旋,大大牵制了他们的力量,西幽国边境压力应该减轻不少才是。”
“没错,这两点都站不住脚。西幽人行事向来阴险诡谲,必然是另有所图。”宫泽尘灵光一闪:“宛儿,你还记得在西遥城时,那些伤兵们提及过北地蛮人近些年发生的诡异变化吗?更强壮,更狡猾,甚至更懂得战术配合?”
“当然,那些传闻都很邪门。”
江宛起初并没在意过那些话,她随即想起皇祖父的论断,那不过是杨家为索要军饷渲染的谎言,便怀疑那些传闻的虚实。
“你说,西幽国讲本国妇女卖到北地,会不会和那些传闻有关?”
这样大胆的猜想,让江宛觉得有些不着边际:“难道,她们去了北地,能让那些野蛮人变得健壮,变得聪明?”
虽是随口一说的,可此言一出,她忽然想起岳知文讲过,西幽人让赤硝蟒和西幽当地温顺蛇种杂交来获得顺应人意的后代。
难不成,那些妇女和那蛇的下场一样吗?
江宛忽然干呕起来,她不敢再深想下去,不敢想象萧媛,以及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女子,在北地遭遇了怎样的折磨。
“宛儿,你怎么了?”宫泽尘大惊,连忙扶住她。
江宛强压下翻涌的恶心,摆摆手道:“我没事。这件事,我们得空再议吧。”
此刻,萧媛即将入土为安。
若事实如江宛猜想的那样,她实在不忍心在萧媛面前撕开她的旧伤疤。
“来人,送萧小姐上路。”
沉重的棺盖被缓缓合拢。
萧媛那张纯真脸庞,一点点消失在江宛的视线里。
送葬的队伍穿行在通往城郊的官道上,纸钱纷纷扬扬洒落,直到抵达城郊一片依山傍水、松柏苍翠的墓地。
这里风水极佳,静谧肃穆,是许多达官显贵长眠之所。
在选定的墓穴旁,江宛亲自捧起一抔黄土,看着它缓缓洒落在棺盖上,渐渐掩埋了那个曾鲜活过的生命。
负责主持仪式的司仪令看着这庄重的场面,不禁低声感慨:“公主殿下真是宅心仁厚,为萧小姐选了这样一处风水宝地。此地背山面水,藏风聚气,乃是上上之选,许多勋贵重臣,乃至天潢贵胄,身后都安眠于此。萧小姐泉下有知,定感念殿下深恩。”
江宛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只道:“她值得。”
然而,司仪令话中提及的“天潢贵胄”让她回过神来。
她环顾四周,只见陵墓规制大小不一,但确有几处明显更为庄严肃穆。
她问道:“我黎国皇室子弟,薨逝后不是都归葬于京畿的皇陵么?怎会有皇子葬在此处?”
司仪令恭敬地回答:“回殿下,皇陵乃帝后及成年皇子陵寝。一些早年不幸夭折的皇子皇女,按旧例,有时会安葬于此风水佳地。譬如……明贵妃所出的悼愿皇子,便安眠于北数第七间寿藏之中。”
悼愿皇子?江宛心中一震。
那是父皇的皇长子,身份尊贵,且幼年夭折于那场大火,竟然没有入皇陵?
她下意识地朝司仪令所述之地的方向走去。
“公主殿下!”司仪令察觉她的意图,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阻拦,谨慎提醒道:“悼念已故皇子,按礼制,需得陛下允准方可。”
江宛的脚步生生顿住。
她望着北面那片肃穆的陵区,心中疑窦丛生。
众目睽睽只下,她也只能暂且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