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尘一觉睡至次日巳时,醒来只觉头脑昏沉,宿醉般的不适感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探手拂过身侧床榻,触手微凉,江宛早已不在。
心头莫名一紧,他匆匆披上外袍,步出寝室。
守在门外的怀瑾见他神色匆忙,上前躬身道:“驸马爷,公主殿下此刻正在书房,由夏童公子教授夏氏文字。殿下有吩咐,若您起身,便伺候您用早膳。”
宫泽尘一听江宛正与那一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骤然升起。
他摆手拒绝:“早膳不必了,我这就去书房,你们自便。”
话音未落,人已快步朝书房方向走去。
*
书房内,墨香流淌。
夏童教江宛认了一些偏旁部首,江宛学得很快,几乎过目不忘。夏童尝试列举的一些简单字,她竟觉眼熟,稍加思索便能认出。
夏童惊奇不已:“没想到姐姐竟识得这些字!”
江宛自己也颇感意外。
想来必是很小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学习过。只是时光久远,记忆早已模糊,大部分字依旧陌生,母亲的信件对她而言仍如天书一般。
“或许是儿时母亲教的,”江宛轻叹一声,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笺上,“我想试着读懂母亲的信,尽快知晓其中写了些什么。”
“好。”夏童应道,与江宛一同将信件悉数取出展开。
他仔细挑选,找出一些遣词造句比较日常的信拿给她。
“这里都是比较简单的句式和措辞,我念给您,看看您是否能跟上。”
“有劳。”江宛靠近了些。
夏童清了清嗓子,开始用清晰而稍显庄重的语调诵读,力求将口语转化为书面表达:
“父亲、母亲敬禀:
女儿于宫中一切安好,遥叩双亲金安。未知母亲父亲近来身体康健否?
前信曾提及杨家之女漫天。如今相处两载有余,女儿对其识见渐深。她并非外界所传那般跋扈蛮横,性情虽稍显娇贵,然心地良善。待宫中仆婢尤为宽厚,月俸从不克扣短缺。相较之下,女儿偶有入不敷出之时,尚需节衣缩食,反觉惭愧。
近来思之,深觉……”
念至此,夏童的声音戛然而止,面露难色,后文内容令他踌躇。
他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挑选时只看了开头几句,早知道就再多看两行了。
江宛见他停顿,温声道:“无妨,继续念。”
夏童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
“……深觉其德容风范,或许比女儿更宜主中宫之位。
女儿亦近日方知,杨家何以如此强势。皆因北疆将士需养浩繁,而朝廷拨款日渐紧缩,杨家不得已才广植子弟于朝堂,以求稳固根基,维系军需。念及我夏氏亦不乏才俊儿女,女儿不禁思忖,我族是否亦当有所作为?
前番寄回银两,不知父母用度可足?今又随信奉上些许,若有不敷,务请告知。
惟愿二老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女儿夏语冰谨上。”
母亲信中对杨皇后及杨家做出的评价,大大出乎江宛的意料。信中流露的理解与认同,更印证了她心中那个隐约的直觉,即杨家的所谓“野心”,或许并非源于膨胀的私欲,而是另有迫于时势的难言之隐。
“夏童,”江宛神情凝重,“烦请你将信中所有提及杨家及杨皇后的字句,哪怕些只言片语,都帮我找出来。”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宫泽尘迈步而入。
“要找什么?我也来帮忙。”
他目光落在夏童身上,不失礼节地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夏童公子了?”
夏童乍见宫泽尘,被他那俊美容颜惊艳得得一时失语,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起身,结结巴巴道:“见、见过驸马爷!”
宫泽尘却快步上前,按下夏童的肩膀,顺势便挤进了他与江宛之间:“不必多礼。你们在看什么?让我也瞧瞧。”
他这一挤,夏童只得局促地向旁边挪了挪位置。
江宛正凝神于信件内容,思绪被打断,稍微有些不耐烦:“泽尘乖,这些信里有些要紧的东西要梳理,你不识夏氏文字,帮不上什么忙。先去用早膳吧,晚些时候我再陪你。”
这话让宫泽尘就不爱听了:“我不饿!既然我不认识,那我在旁边听总可以吧。”
江宛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宫泽尘有时思绪跳脱,又是至亲至信之人,让他旁听或许不是件坏事。
“留下可以,但也得问问夏童的意思。夏童教我认字,此刻便是我的老师。你要旁听,自然得看老师允不允许。夏童,你说呢?”
夏童脸上一热,连忙点头:“我、我没意见的。”
宫泽尘立刻接口:“你看,夏童都没意见,那我就留下喽。”
他也察觉自己坐得过于“碍事”,便不再紧贴江宛,起身绕到她另一侧坐下。
趁着夏童翻找信件的功夫,宫泽尘如宣示主权般伸出胳膊,轻轻环住了江宛的左臂。
江宛斜睨了他一眼,调侃道:“怎么,昨晚那药劲儿还没过去吗?”
宫泽尘厚着脸皮点头:“对呀!”
江宛无奈,用力将手臂从他怀中抽出来,正色道:“小孩子在这儿呢,你克制些。”
宫泽尘见她眉头微蹙,才不好意思再耍无赖,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
夏童逐一择出有关杨氏的内容,并按书写日期一一念出:
“女儿在宫中已渐渐适应。此地佳丽云集,世家贵女更是数不胜数,女儿其实不解陛下为何选我为后。
然既担此责,定当竭力做好。
二老不必忧心女儿受人欺侮。
犹记临行前,二老叮嘱小心后宫嫔妃,尤其杨氏之女。
初入宫时,女儿的确见宫人对她颇有敬畏,想是其出身将门的缘故。如今我位居中宫,她似有不忿,在宫中闹了好一阵不快,杨家也遣了不少人来劝说,方才安定。
女儿曾与她深谈,才知她心中所愿,原是追随杨将军上阵杀敌。只是杨将军未曾应允,反以助她登上后位为诺。可惜天意难料,陛下似有压制杨氏之意,她心中郁结,大半还是为那未酬的沙场壮志。
女儿思量,陛下如此安排,或许正是希望我能与之制衡。待我将此间利害剖析清楚,她竟坦然接受了。可见,她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女子。”
夏童稍作停顿,见江宛听得认真,便继续念下一封:
“前信曾提及,望我夏氏子弟也能为黎国效力。
女儿思虑再三,我族精于医术,琼岭更是黎国重要的药材宝库。
若让他们长久屈居岭西,岂不是埋没了人才。
女儿想着,可否请他们前往端州战场,为受伤的将士们疗伤诊治?如此,也算为我黎国北拓疆土尽一份绵薄心力。
此事,烦请二老代为转告族长。
若族长认为可行,女儿便寻机向陛下奏请。”
接着是另一封:
“往日信中常提及杨家小姐,她在后宫俨然是个“小霸王”。
然宫中还有一位世家女子,与她性情截然相反,便是宫家的小姐。
这位小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更是一等一地出挑。
她与女儿一样,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且是宫中年纪最小的妃嫔,刚及笄便被送入深宫。
因此,她时常郁郁寡欢,鲜少与人往来。
女儿每每独自去陪她说话,才知她日日思念岭南的山水草木,深觉这宫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说来,这宫里最懂女儿心境的,恐怕就是她了。
我们私下常相伴,互诉衷肠,她的心情也渐渐开朗了些。”
“父亲、母亲:
有一桩喜事禀告二老:女儿有孕了。
杨小姐也在今年上半年诞下一位公主。
如此一来,我的孩儿便要排行第三了。
前些日子,杨小姐央我为她的女儿取个字。她盼女儿一生刚强,无人敢欺。
女儿觉得她这想法在黎国女子中颇为少见,也愿我的孩儿能有此心性,便拟了一对名字供她挑选:‘驭辰’与‘迎希(晞)’。一个寓意驾驭浩瀚星辰,一个象征迎接光明未来。
她偏爱‘驭辰’,那么,我的孩儿便叫‘迎晞’了。”
读到这里,江宛眼圈蓦地红了。
原来自己的母亲竟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字,可这名字尚未公之于世,母亲便已溘然长逝。
注意到江宛的情绪,宫泽尘轻轻抚摸她的背,以传递些许安慰。
“我没事。夏童,你继续。”
夏童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倒不是因为江宛,而是下面这封信的内容:
“父亲、母亲:
二老的来信,女儿已收到。
想不到隔着千里之遥,杨小姐的事竟也能传入二老耳中。
请莫要介怀那些传闻,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女儿有时在想,女子众多之地,是否就必定要生出争斗?权力的倾斜,利益的失衡,究竟是难以避免的定数,还是有心人制造的利己手段?女儿有些分辨不清了。
女儿一切尚好,请二老勿念。”
江宛从方才的悲伤情绪中出来,这封信的内容简短且含义不说迷离,让她隐约感到母亲当时似乎正身处某种迷雾之中。
“父亲、母亲:
女儿的孩子降生了,是我黎国的嫡公主。
是我们黎国的嫡公主,她很健壮,很可爱,刚出生时,比宫家小姐诞下的皇子还要重,哭声震天响。
女儿打算向陛下请旨,带她回岭西给二老瞧瞧。
上封信中二老的教诲,女儿谨记于心。
可女儿担着维系后宫安稳之责任,所以有些事,女儿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我不得不和杨家小姐打配合,做给想看的人看,只有这样,我们私下才有喘息的余地。
二老不必忧心女儿,女儿自有分寸,定能安排妥当。”
这封信的内容让江宛更加困惑。
“误会”、“演戏”、“摆姿态给想看的人看”……她直觉这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见夏童停了下来,江宛追问:“怎么,后面呢?”
夏童指着方才念的那封信道:“这是最后一封了。”
江宛看了一眼信末日期,那时自己还不满周岁,距离母亲离世尚有四年光景。
这四年间,母亲竟再未写过家书?
她不信,亲自在那一沓信笺中仔细翻找,果然再无后续。
她心中思绪翻涌,有些话想与宫泽尘探讨,但见窗外日影西斜,已过正午,便道:“夏童,时候不早了,留下来用过午饭再走吧。婆婆那里,我自会差人送饭过去,你不必担心。”
江宛安排得细致周到,夏童便欣然留下。
经夏童逐一仔细查验,确认饭菜无异样。
席间,江宛却有些心不在焉,反复琢磨着那些语焉不详的内容。
“宛儿,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信的说法有些奇怪?”
江宛回过神:“怎么,你也有同感?”
宫泽尘点点头:“嗯,我觉得和我以往听说到的很不一样。世人皆道杨家贪婪无度,杨皇后更是跋扈专横。可听你母亲信上的内容,他们好像一直被误解。”
“你说的没错,母亲和杨皇后的关系应该很好,但在我出生前后,后宫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使两人的关系出现危机。我小时候总觉得杨皇后视我母亲为眼中钉,在很多场合,她总是对我母亲出言不逊,可细细想来,她并未做什么伤害我母亲的事……”
说着,江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更加坚定:“对,她和杨皇后关系不好,也许就是信中所说的‘做给人看’。”
江宛暂时将对杨漫天的偏见抛在了脑后,以绝对的理智思索这些内容中的关联。
她忽然有些懊悔,当初一口咬定是杨漫天害死了母亲,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她。
“做给人看……会是给谁看呢?”宫泽尘疑惑不解。
江宛恍惚觉得,母亲和杨漫天之间的关系,有些似曾相识……
同样是两个女子的斗争,同样身处这后宫之中,分明像极了她与长姐!
她与长姐争的是储君之位,而母亲与杨漫天争的,必然是这后宫的权力。
“我知道是给谁看的了。”她胸有成竹,但她不能说出来。
同侍一夫的两个女子相争,坐收渔利的,必然是那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