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做了一个决定,她要重查母亲的死因。
“去请夏族长,就说我身子有些不适,请他务必前来看看。”
“是,殿下。”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
江宛在房中踱步,思绪纷乱。
是否该告知宫泽尘?这个念头闪过,随即被她按下。
母亲的身份太过特殊,牵涉的势力盘根错节,宫泽尘虽是她最信任的人,但此事一旦泄露,不仅可能打草惊蛇,更可能将他置于险境。
兹事体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最终决定,暂时对他保密。
直至深夜,夏远山才匆匆赶到。
“公主殿下,您哪里不适?”
“族长,劳您深夜前来,实在过意不去。我并非身体有恙,只是有些事,需得避开耳目,谨慎商谈。”
江宛让婢子将早已备好的热粥和点心端上:“族长奔波辛苦,快请坐,先用些暖暖身子。怀瑾,你下去歇息吧。”
夏远山看着纷纷退出门外的侍婢,瞬间明白了。
他依言坐下,捧起温热的粥碗:“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分忧,是老朽的荣幸。”
他胡乱喝了几口粥,驱散了夜寒,静待江宛开口。
江宛待他放下碗筷,才道:“族长,可还记得我们离京之前,您曾对我说过的话?您说,愿随我入京,助我查明母亲死因,还她一个公道。”
她想起上次提及太上皇时,族长脸上的忌惮,以及自己后来身陷囹圄的经历,心中不免有些打鼓,族长是否还愿意趟这浑水。
出乎江宛意料,夏远山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打起了精神:“公主,你终于决定要调查此事了,老夫一直在等这一刻。”
看到夏远山欣然允诺,江宛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族长,在白泽湖的时候,您说您觉得害死母亲的凶手不是杨皇后,我现在也隐约有这种感觉。我看过了母亲的家书,从信中的描述来看,似乎和杨漫天关系很好,并非外界所传那般水火不容。当然,人是会变的,更有可能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可种种迹象都告诉我们,我们不能排除害死母亲的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极其狡猾,还趁机将嫌疑指向了杨漫天。”
夏远山沉吟片刻,谨慎道:“公主思虑周全,老朽深以为然。能同时毒害当朝皇后和皇长子,其背后势力必然滔天,且对皇后和皇子的生母必定怀有极深的妒恨或利益冲突。符合此两点者,杨皇后确实首当其冲。但若真如公主所疑,并非是她……那会是哪位深藏不露的嫔妃……”
江宛摇头道:“为什么凶手一定是嫔妃呢?我倒是认为,能进入后宫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夏远山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那范围太大了!后宫嫔妃、宫女太监、轮班巡守的侍卫……何况时隔十五载,当年的宫人恐怕大半已经不在宫中,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该从何处入手?”
“这样猜下去,我们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我们得需要一些真凭实据。”
“殿下可是有什么想法?”
“前些日子,我给那萧小姐送丧,她的墓地和当年我母亲救的那个皇子下葬之处挨得很近。我想开棺验尸,查验悼愿皇子的遗骸!”
此言一出,夏远山饶是见多识广,仍是惊骇不已。
“掘……掘皇子坟墓?公主,这样做岂不是有些不妥?若是这行径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啊!况且,那皇子的遗体,与你母亲的死因,关联似乎并不大啊。”
“不。那皇子是那场大火中,除了母亲和凶手之外,唯一的‘目击者’!母亲是为救他而冲入火海,最终双双殒命。凶手若要行凶,必然是在那混乱的火场之中。皇子当时虽年幼,但他身上,很可能留下了凶手仓促间无法完全抹除的痕迹!……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是撕开真相的关键!我反倒觉得他身上一定有重要的线索。”
江宛神色冷淡,眼睛直勾勾盯着夏远山,盯得他脊背发凉。
夏远山只好妥协,毕竟承诺已经说出口。
“我夏氏一族确实出过不少精研仵作之术的子弟,但他们大多不在京中。若需要开棺验尸的话,老朽的本事不知道够不够用啊。”他并非推诿,而是深知此事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江宛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族长不必过谦,您当年医术高超,我早有耳闻,验看遗骸,我相信您绝对胜任。不过,我们需要一个帮手。”
“哦?”夏远山闻言一愣,“京中竟还有此等人物?”
江宛故意卖了个关子:“一个对悼愿皇子的身体了如指掌的人。
*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整个黎歌城沉入酣梦,唯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在宫墙间回荡。
江宛对紫宸宫的每一处洞门、每一条回廊暗径都了如指掌。
她身如鬼魅,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楼墙之间。
她在一处高耸的鸱吻旁短暂驻足,目光扫过沉睡的殿宇群落,仿佛回到从前执夜勤的时光。
但她无暇久驻,片刻后便匆匆赶路。
紫宸宫独一份的琉璃宫阙,即使在深夜,也因映着月辉而流光夺目。
江宛悄无声息地落在承晖殿后院,院内一片死寂。
她溜进明贵妃的寝室,侍奉在寝室内的宫人都靠着墙根睡着,以防万一,江宛都给他们来了一掌,让他们彻底昏睡过去。
“谁!”
宫明焰许是察觉到了不速之客,警觉地喊了一声。
江宛连忙坐到床上,一手环抱住她,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贵妃莫慌,是我,江宛!”她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巾。
宫明焰的挣扎瞬间停滞,她反手取出床边锦盒内的夜明珠,珠光映照下,才看清眼前女子的面容。
其实,在江宛很小的时候,宫明焰就再为见过她的真容。可眼前这张脸,不管是眉眼还是神态都像极了煊熠皇后。
宫明焰知道,她就是江宛。
“贵妃娘娘,可是有什么异常?”守夜宫女问道。
“无事,一只扰人的小虫子罢了,已被本宫清理了。都退下吧,本宫乏了,莫要再来聒噪。”
“是。”
确认人已走远,宫明焰才小心翼翼问道:“公主这么晚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江宛没做过多铺垫,直言道:“贵妃娘娘,您可曾亲眼见过悼愿皇子的尸骨?”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扫去了宫明焰的倦意,压抑心底多年的悲伤忽然被唤醒。
“本宫……本宫从未见过。”
江宛侧过头,注意到屋内榻前还摆着悼愿皇子的灵位,零位前放着许多幼童的玩具。而在宫明焰的床上,紧邻她的被褥,铺着一条窄小的褥子,褥子已经褪色,但仍然干净。
“娘娘舐犊情深,令人动容。静和墓园离此并不算远,可为何这十五年来,臣女从未听闻娘娘前往祭扫?”江宛尽量压制自己质问的语气。
宫明焰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江宛不想看到她难过,可为了引导她,有些话不得不说。
宫明焰的泪水汹涌而下,她捂住嘴,压抑着呜咽:“我……我不敢去……当年大火之后,我只远远看了那焦黑蜷缩的一团……便心如刀绞……我不敢想象,十五年过去,他……他在那冰冷的地下,会是什么模样……我不敢看啊……何况,陛下也不愿意看到我沉溺于过去……”
江宛上前轻轻拥住宫明焰颤抖的肩膀,心疼不已:“娘娘,这些年,您受苦了。”
感受到怀中女人的起伏,江宛更不忍心再说下去,可她不得不这样做,她的母亲在九泉之下还未安息。
她话锋一转:“也就是说,并不是娘娘不想去,而是陛下借娘娘的恐惧,阻止娘娘去,对么?”
宫明焰身体一僵,抬起泪眼,惊疑不定地看着江宛。
揣测圣意是大忌,她不敢言,但江宛的话无疑戳中了深埋心底的隐痛。
江宛读懂了她的沉默和恐惧。
“娘娘,若我有办法,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让您再见皇子一面。您,可愿意?”
宫明焰瞬间警觉,推开了江宛的怀抱:“你想做什么?”
江宛反手握住宫明焰冰冷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泣如诉:“请原谅我,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看过母亲的家书,信上说,她在这深宫最知心的人便是贵妃娘娘了。如今,她已经不在了,可她与娘娘的这种情谊,似乎冥冥中又延续到了我身上。我和您有着一样的悲惨过往,我们至亲至爱的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而今,我想为她做些事情,但我不想被任何有心之人知道。所以我来找贵妃娘娘你。娘娘,帮帮我,好不好?”
再看江宛,已是泪眼婆娑。
曾经与夏语冰谈天说地、互诉衷肠的时光历历在目。
宫明焰有些懊悔,这些年来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丧子之痛中,却忘却了还有一个比她的孩子还年幼的女孩,也失去了她的母亲,她该多多怜爱眼前这个同样可怜却比她坚强的女孩。
宫明焰没有理由拒绝,她也想看看她的孩子。
“你母亲,原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可上天无情……”她说不下去了,只是轻抚江宛的脸:“好,我答应你。”
看到宫明焰答应得这么爽快,江宛有些隐隐的愧疚,她觉得,自己的央求之中,有几分利用的成分。可当她尝试去择,似乎又找不到痕迹。
她只能自欺欺人,硬着头皮去做,待那左右为难的抉择不可挽回地偏向某一方,另一方酿成的愧疚成了过往,纠结也就随之湮灭了。
“可是,京城守卫森严,我如何去的了那边郊?”宫明焰道。
这些早就在江宛的掌控之中,她不急不徐道:“想要逃脱京城守卫的监察不难,难的是如何出的了着皇宫,还不能让娘娘宫里的人发现。”
宫明烨咬着嘴唇细细思考着:“白日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我的丫鬟们不来,陛下也有可能来。不过,我可以夜里偷偷出去,长夜漫漫,足够我们去一趟京郊了。”
“可若是父皇夜里过来该怎么办?”
“我可以谎称自己来了月事,不希望被人打搅。”
“既然如此,我有一条可以逃过所有人视线的出宫路线。午夜一到,娘娘就可以出发。娘娘一定要严格按照我的路线走,要穿夜行衣,我会在紫宸宫南门角楼北侧的一棵柳树下等您。”
她说着,从胸口掏出一张草纸,上面画着皇宫精细的平面形貌。
宫明焰这才疑惑,这个常年病弱、足不出户的公主,为何会有皇宫的平面图,而且能够悄无声息地在半夜潜入宫中。
但她没多问,她深知宫中的每个人都揣着诸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