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骊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慌乱,勒紧缰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竭力保持沉稳,穿透略显嘈杂的队伍:“众将士听令!稳住阵脚,不许自乱!握紧手中兵刃,结圆阵防御!”
他一边高声指挥,一边飞速地观察着四周合围的东莱军阵,试图从中找出相对薄弱的环节,以期集结所有力量,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他凝神寻找突围契机之时,西北方向那座土坡上,悄然出现一支队伍簇拥着一人一骑。
端坐于马背之上的将领,身着一套极为醒目的血红色铠甲,在略显晦暗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森然煞气。
铠甲造型狰狞,肩甲雕作兽首,胸甲铭刻着繁复的、属于东莱部族的古老图腾。
来人并未戴头盔,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年轻面庞,眉眼锐利如鹰。
最引人注目的,是来人未持缰绳的那侧肩头,赫然站立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雌性巨鹰。
那鹰羽色深褐,喙爪如铁钩,稳稳立于主人肩甲之上,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下方的御东军。
“尔等黎军,已被我东莱勇士合围,插翅难逃!若想活命,即刻抛下兵刃,跪地投降!否则,此地便是尔等葬身之所!”
一个激昂清越的女声骤然响起,因距离尚远,需由她身前一名魁梧的传令官纵马前出,高声复述,才能清晰传入每一个御东军士兵的耳中。
陈骊闻听此言,虽暗自打鼓,面上却强自挤出几分倨傲与轻蔑。
他朝着传令官的方向,亦是向着周围惶惑的部下们,朗声嗤道:“哼!区区东莱,不过是我黎军手下屡战屡败之残寇!仗着些许诡计,设下这埋伏,便以为能吓住我堂堂黎国精锐?真是天大的笑话!我黎军儿郎,只有战死的英魂,没有跪生的孬种!”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急速扫视四面八方的敌军阵容,估算着距离和突破的可能性。
坡上的女将军听到传令官回报的陈骊话语后,再无任何废话。
她猛地挥动手臂,肩头那只静立许久的雌鹰便骤然展开宽大的双翼,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尖啸,猛地冲天而起,在御东军头顶上空盘旋。
紧接着,包围圈最内层的东莱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地从肩上迅速解下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土灰色背囊。
他们单手握住背囊一端的引绳,身体后仰,奋力将背囊向着御东军密集的阵型抛掷过来。
“砰!”
“砰!”
“砰!”
这些背囊在触地的瞬间,猛地炸裂开来,内部包裹的大量黄褐色粉末与细小颗粒轰然喷发。
刹那间,一团团浓密的的黄褐色烟尘腾起。
这些烟尘迅速弥漫、扩散,彼此连接,眨眼功夫便形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巨大尘幕,将大半个御东军阵营彻底笼罩。
视线所及,尽是翻滚的浊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辛辣气味。
“咳咳咳……”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的眼睛!看不到了!”
御东军阵营顿时陷入极度的混乱,陈骊想要再稳住军心,却已自顾不暇。
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的攻击方式打得措手不及。
有人被粉尘呛得剧烈咳嗽,涕泪横流;有人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兵器,试图驱散这无形的威胁;更多人则因视线被阻,恐惧地四处乱撞,原本勉强维持的圆阵瞬间溃散,人马相互践踏,哀嚎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而就在尘幕升腾、御东军乱作一团的同一时刻,训练有素的东莱士兵们,齐刷刷地拉起早已准备好的厚实披风,迅速遮掩住自己的口鼻面容,冷静地注视着陷入混乱的敌人。
那弥漫的黄褐色粉尘,显然不仅仅是遮蔽视线那么简单。
一些吸入粉尘的御东军士兵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手中的兵器变得沉重无比,直到一声不吭地软倒下去。
恐慌蔓延,更多的人接二连三地摇晃着,试图挣扎,却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战马也未能幸免,悲鸣着屈膝跪倒,将背上的骑士甩落。
从背囊炸开到全军覆没,短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刚才还试图结阵反抗的五万御东军,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人事不省。
尘幕渐渐沉降,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东莱军士兵们纷纷放下遮面的披风,露出了一张张带着胜利喜悦和骄傲的面孔。
这是他们第一次战胜黎军,且没有死伤一兵一卒。
他们望着眼前这片躺满了昏迷不醒的黎国精锐的土地,短暂的寂静之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爆发开来:
“曼西将军神机妙算!东莱万胜!”
“天神庇佑东莱!此战大捷!”
曼西将军依旧端坐于战马之上,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仿佛眼前这场辉煌的胜利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肩头的雌鹰已然飞回,稳稳落下。
她缓缓抬起手臂,欢呼声渐渐平息,所有东莱士兵的目光都聚焦于她。
“清理战场!将这些御东军俘虏,尽数捆绑,押回部落!”
“是!将军!”
旷野之上,只剩下胜利者的脚步声,以及绳索摩擦的窸窣声。
*
翌日,日上三竿,杨肃才从睡梦中挣扎醒来。
他猛地坐起,尽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多年戎马生涯锤炼出的直觉,让他心头已被一层不祥的阴云笼罩。
他迅速披挂整齐,一把掀开营帐门帘。
帐外,麾下各级将领,竟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人人盔甲在身,却都埋着头颅,默不作声。
杨肃的心一沉,知道这回不是寻常小事:“何事聚集?都跪在此处作甚?”
杨肃的部下向来是痛快了当的,可此时却面面相觑。
一股无名火夹窜上杨肃心头,他猛地踏前一步,怒喝:“说!都给本帅抬起头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跪在前列的副将浑身一颤,硬着头皮抬起头:“大将军……末将等罪该万死!陈骊……陈骊他……前日深夜,指使那营妓,在……在您的宵夜中下了迷药……而后,他盗了半枚虎符,私自调集五万亲兵,连夜出营,去追袭前日败退的东莱残兵了……刚刚密探回报……陈骊将军及其所率五万大军,在东部丘陵地带,遭东莱大军伏击……全军覆没……”
副将的声音愈发颤抖:“探子说……战场极为诡异,并无激烈打斗痕迹,未曾见我军将士尸骸……但满地都是一种未曾见过的黄褐色粉末,空气中亦残留刺鼻气味……此外,地上留有大量拖拽痕迹,以及杂乱的车辙印与马蹄印,一路向东蔓延而去。探子恐有埋伏,未敢深追,急忙回来禀报……”
没有尸骸,只有粉末和拖痕……
杨肃强压下滔天的怒火,声音反而沉静下来:“既无尸骸,便是我五万儿郎尚在人间。”
他目光投向东方,那里是东莱部落的腹地。
“只要人还活着,筋骨尚在,我杨肃,终有一日必亲率王师,踏平东莱,接他们回家!”
然而,现实的危机已迫在眉睫。五万精锐一朝尽丧,如今他麾下可用之兵已不足五万。东莱经此一役,气势正盛,若趁机反扑……杨肃不敢细想。
他猛地转身,命令铿锵决绝:“即刻通传东疆节度使!加急军报直送京城,呈报陛下!奏请陛下,火速从泊州调遣八万镇北军驰援东疆!”
命令下达,众将领如蒙大赦,又倍感羞愧,纷纷领命而去。
就在这时,营帐侧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那名被绳索层层捆绑、看管起来的营妓,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她听到了副将的禀报,才知晓自己一念之差,竟酿成五万大军覆没、主帅陷入绝境的天大祸事。
绝望与悔恨啃噬着她的心,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看守,一头撞向旁边堆放辎重的石堆。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骨裂的脆声,鲜血淋漓。
她身体软软滑倒,登时就咽了气,唯有一双未能瞑目的眼中,凝固着无尽的悔恨。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兹有御东军副将陈骊,罔顾国法,悖逆军纪,欺瞒主帅,私调兵符,致使五万王师深入险地,陷没敌营。此獠之行,上负皇恩,下负将士,罪孽深重,人神共愤。着即削其一切官爵功名,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今东莱贼势复炽,携俘自重,东疆兵备空虚,危如累卵。护国公杨肃,忠勇体国,独木难支。为固我黎东疆土,保境安民,朕心决断如下:
即刻起,敕令泊州镇北军,速调八万精锐步骑,由其副将统领,星夜兼程,开赴东疆前线。一应兵马,悉数听由御东军主帅、护国公杨肃节度调遣,不得有误。
兵部、户部、工部,需协力保障援军开拔及后续粮草、军械、饷银供给,沿途州府务必倾力配合,确保通道畅通无阻。
诏书所至,三军效命。望我镇北儿郎,再展雄风,扬我国威,助御东军稳定战局,早奏凯歌!
钦此。”
敕令抵达泊州,镇北军大营即刻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
校场上,八万步骑按队列肃立。
传令兵举着令旗,在各大队列之间往复奔驰,高声传达着最后的指令。
点将台上,号角手吹响了低沉的牛角号。
声音苍凉悠长,穿透云霄。
“开拔——”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阵开始向前移动。尘土卷起,形成一片弥漫的黄云,久久不散。
不知是否有这样一粒尘埃,借云直上,落在江宛的眉宇间,带来战争与苦难的讯息。
她站在目极峰顶,黎国的万千子民就在她的脚下,不仅如此,还有北地的落难妇女和东莱的将士。
即便遥远的距离挡住了她的视野,她也依然能够感应到天下局势骤变,百姓正罹受苦难。
她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公主,尽管这一身份并没有让她享受到泼天的富贵与幸福,甚至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但身为公主的责任,依旧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子民牵动着她的心。
她伸出手掌,在头顶盘桓,感受着不同于脚下冰冷雪山的炙热,仿佛这样,就可以触摸到那轮明日。
太阳是那样的炙热,那样的明亮,又是那样的庞大。可天下还是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给了邪恶势力可乘之机。
她对天起誓:“我这半生都困于‘忠’和‘孝’的囹圄,未曾喘息。视野之狭隘,脾性之懦弱,都让而今的我为之汗颜。而今国难当头,同为妇女的西幽女子罹难,我要跳出过去的自我,重塑新生,要带着光明,前往那些日光不到处,照亮这天下所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