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和卧晓枝这一路没怎么耽误时间,一直到目极峰顶都没有被宫泽尘和野草追上。
如果不是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还没有被新雪完全覆盖,宫泽尘都要以为自己跟丢了。
“公主和卧姑娘走得好快,没想到两个女子竟有如此强大的意志。”野草由衷感叹。
“而且这种意志不是与生俱来的,她们都有自己的追求,并且为之倾注一切心力,才能淬炼出这般强大的意志。宛儿与卧姑娘尚且都有武艺在身,可你瞧那萧媛姑娘,看似柔弱不堪,却为了活下去,竟也翻越了这群山雪岭。”宫泽尘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野草颇感意外:“我本以为你眼里只有公主,会不遗力地偏袒她、美化她,没想到你也会留意到别的女子。”
宫泽尘微微一笑,眉眼在雪光映照下愈发清朗:“在野草兄眼中,我竟是如此盲目之人吗?她们虽为女子,却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她们勇敢,不惧世俗眼光;她们智慧,能于绝境中寻得生机;她们有挣脱束缚的觉醒,有颠覆自我的勇气,更有拯救自我的顽强生命力。我与宛儿相处日久,早已将她视作我生命中的信仰。而卧姑娘的侠义坚韧、萧媛姑娘的绝处求生,她们身上所绽放的人性光辉,同样值得我们称道与学习。”
他神采飞扬,身后有皑皑白雪与璀璨日光交织。有那么一瞬,野草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仙子临凡。
怔愣良久,他才缓缓回神,由衷叹道:“我之所以铁了心要来黎国,正是因为此地相较于北地,更将人当人看。然而,无论是北地、西幽,还是黎国,很多时候,并未真正将女子视作与男子同等的人。但你做到了……我好像有些明白,公主为何最终选择你了。你懂得欣赏她的强大,亦能看见世间其他女子的光芒,你足以配得上她。”
“野草兄过誉了,天下杰出英才如过江之鲫,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全靠运气和家世罢了。”宫泽尘道。
“驸马太谦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驸马当场为何坚定地同公主走到一起……我想不会只因陛下谕旨或政治联姻那般简单吧。”
宫泽尘望向天边,回溯着过往烟云:“我出身岭南宫氏,看似尊荣,实则自幼便身处世家权谋的漩涡。一言一行皆被无数双眼睛审视,婚姻更是家族博弈的筹码。而我这般容貌……在权力场中,有时反成负累,招致不少心怀叵测的觊觎与纠缠。我厌倦了被物化、被当作换取利益的精致傀儡。我渴望的,是一个能与我灵魂共鸣、并肩而立之人。而宛儿,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不仅是公主,更是智勇双全的萧提督。她强大,却不恃强凌弱;她身处高位,却心系黎庶;她历经阴谋暗算,却始终意志坚定。在她身边,我第一次感受到何为真正的平等与尊重。她从不因我的容貌或家世而轻视或过度追捧,她看见的,是宫泽尘这个人本身。她以她的智慧、勇气与担当,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我看到,女子亦可擎天立地,亦可成为他人的依靠与信仰。我对她的感情,始于欣赏,深于理解,终于倾慕。”
宫泽尘越说越激动,在他的眼里,江宛是照亮他晦暗生涯的明月,是他心甘情愿追随的星辰。他其实很乐于同别人分享他对江宛的感情,只是从未有人主动问起过,而今终于能够宣之于口。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柔而坚定:“至于宛儿为何需要我……或许因为她再强大,也会有疲惫脆弱之时。她肩负着太多,皇室的期望、朝堂的暗涌、天下的重担……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她可以暂时卸下盔甲的港湾,一个无需戒备、全然信任的归宿。我能以世家的人脉资源为她斡旋,能以细致入微的关怀消除她的疲惫,更能以全然的理解与支持,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这些,或许她自己未曾言明,但我能感知到,她需要这样一份不离不弃的陪伴与懂得。”
野草听得入迷,不禁面露惭色,摇头苦笑:“从前我竟还存着妄想,以为能让她抛下你选择我……而今看来,真是荒唐至极。我怎会生出如此不自量力的念头?现在回想,简直羞愧难当。”
宫泽尘忙温言宽慰:“莫要如此懊恼,彼时你亦是为了生存。最重要的是,你最终并未真的行那离间之事,而是理智地遵从了宛儿的提议,选择了与我们同行。实不相瞒,若无你的鼎力相助,我与宛儿或许至今仍在北地边缘徘徊。是我们该感谢你才是。”
野草闻言,胸中澎湃。
他张开双臂,与宫泽尘紧紧拥抱:“能得你这样一个知己,我这一趟黎,也是不虚此行!”
宫泽尘亦动情朗声道:“岂止是知己?野草兄你胸怀韬略,才华内蕴,宛儿一向慧眼识珠,她欣赏你,日后必定会重用你!”
他随即压低声音,凑近野草耳边:“不过此话暂且保密,千万不要说是我透露的。唉,眼下对宛儿而言,确是艰难时刻,正是需要众人鼎力支持之时。但只要她度过此关,站稳脚跟,这偌大黎国,必有你野草兄大展拳脚、安身立命之地!”
“公主明事理,有魄力,更具决断之能,我亦是看重她这一点,才不远千里前来投效。你放心,这段日子,我必竭尽全力,助她渡过难关!”野草郑重承诺。
宫泽尘闻言,后退一步,神色端肃,对着野草深深一揖:“泽尘在此,代宛儿谢过野草兄高义!”
野草连忙上前双手扶起他,眼中亦是真情流露:“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同心协力,共赴前程便是。此情此心,日月可鉴!”
宫泽尘只觉豪情满怀,兴致勃发,朗声道:“不如此时此地,我便与野草兄义结金兰,就让这巍峨的目极峰为我们见证!”
“好!”野草亦是痛快应允。
两人当即面朝苍茫云海,并排跪下。
宫泽尘解下腰间玉佩,野草取出随身短匕,置于雪地之上权作信香。他们捻雪为香,仰首对天,同声立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目极峰为证!”
“我宫泽尘——”
“我野草——”
“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生死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此生不负,天地共鉴!”
誓言铿锵,回荡在雪山之巅。
二人相视而笑,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兄弟之情,于此绝顶之地,深深扎根。
两人不敢过多耽搁,便继续赶路。
下山远比上山要快得多,他们一口气来到了埋葬那五个紫夜暗卫之处。
二人刚刚站定,就已大感不妙。
紫夜暗卫埋葬之地的土壤和覆雪有被翻开的痕迹,二人上前查看,暗卫的尸体尚且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大概只是有人来查看过。
江宛和卧晓枝没有理由这样做,宫泽尘合理怀疑,是太上皇的人被派来找寻暗卫的下落。
五人失手,太上皇的目的没有达到,很可能再想方设法加害江宛。
“宛儿可能有危险!”宫泽尘心头一紧。
“我们抓紧赶路,一定要追上她们!”野草虽然不知道太上皇为人如何,但能派人埋伏追杀自己的骨肉,一定是一个手段可怕之人。
江宛来时有宫泽尘在身边,紫夜暗卫还有所顾虑,现在两人分开,太上皇派来的人,恐怕会痛下杀手,所以两人必须加快脚步。
宫泽尘这几日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也几乎没怎么合眼。实在困得不行,也只是靠在石壁喘口气。可直到来到山脚,他们都没有遇到江宛和卧晓枝。
“驸马,我们要小心,虽然太上皇未必会针对我们,但如果他们没有遇到公主,一定会想尽办法从我们这获取公主的下落。”
野草还尚存些许理智,可宫泽尘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宛儿一定会没事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宫泽尘不管不顾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行至目极峰脚下的村落,男女老少撞见宫泽尘和野草二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
村落中,一个老汉忽然抬手,男女老少便抄起身边的家伙什阔步上前,把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
宫泽尘和野草紧紧靠在一起。
老汉缓步来到众人面前,开口道:“怎么是两个男人?公主呢?”
宫泽尘和野草交换了眼神,都没有摸清来者的用意。
他想了个保守的说法:“此行凶险,公主与我们走散了,这位是住在目极峰的山人,是他给我带路,我才能回来的。在此之前,你们没有见到公主吗?”
老汉半信半疑,但却如实回答:“公主没有回来。”
宫泽尘暗自窃喜,江宛走在他们前面,不可能没有抵达山脚下。没有被这些人撞见,说明江宛已经预料到这里的埋伏,所以绕道走了。
“既然你们没有撞见公主,还不快放我们离开,我要派人上山找公主!公主的安危若是因为你们耽搁了,可担得起?”
宫泽尘如此放话,是警告也是试探。
老汉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周围村民也毫无退让之意。
就在这时,远方尘土飞扬,一辆纹饰华丽的马车急切驶来。跟在马车后面的,是两列护卫,纷纷身负状似弓弩的背囊。
马车搅散了村民层层包围的列阵,在宫泽尘身边停下。
一个雍容典雅的妇人缓缓走下,正是宫夫人祝瑶。
不同于数月前在岭南时的称心如意,此时的祝瑶眉头添了不少忧虑,面容也憔悴了不少。
她扯开宫泽尘的双臂,上下打量了一番。
经过近两个月的奔波,宫泽尘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原本润泽的唇瓣因长久的风霜侵袭而干裂。唯有那双眸子虽依旧明亮,却在深处凝着一层沉郁。
那是亲眼目睹北地炼狱、历经生死劫波后的悲悯与凝重。
祝瑶的泪水不禁噙满了眼眶,心疼不已,但她狠狠咽下,转而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自私?你不知道年初正是和南图国通商的忙时吗?你哥哥不在岭南,就该你挑起大梁!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顾自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出了事,谁来养活岭南的商户?黎国的贸易链瘫痪,谁来养活黎国的百姓?”
说着,她掏出手帕拭泪,呜咽着继续道:“要是你出了事,我和你爹在这个世上也就没什么活头了呜呜呜……”
宫泽尘知道,母亲这话不全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周遭的百姓说的。
“孩儿不孝,甘愿受母亲责罚!”他说着,连忙跪地,抽出腰间皮鞭呈递给母亲。
祝瑶却推开皮鞭:“公主呢?”
宫泽尘自然还不能吐露实情,只好继续撒谎:“公主……她和孩儿走丢了……”
这一下实在出乎祝瑶的意料,她险些晕倒,扶着额硬生生站定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站着?还不快随我回京请罪!”
祝瑶拉住宫泽尘的手臂就要走向马车,却遭到周围村民围堵。
祝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被人群簇拥着的老汉,目光凌厉且不容置喙。
许是听懂了她方才的画外音,老汉抬手,才教众人退开。
宫泽尘在祝瑶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祝瑶便连野草也带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