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再鸣,悠长而肃穆的尾音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终于宣告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朝会落幕。
沈见微只觉得浑身脱力,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随着人群机械性的挪动脚步。
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抬起落下都耗费着她仅存的力气。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此时被殿内暖烘烘的地龙一烘,里衣紧紧胶着在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而皇帝那句“酉时三刻,御书房”的旨意,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冷钢针,反复刺针着她的神经,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盘旋不去,这不喾于一道催命的符咒,悬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酉时三刻!御书房!单独面圣!还要将今天早晨朝会的东西整理一并呈交,这和要我小命有什么区别呜呜……】
【……刚才在朝堂上魂飞天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能交什么?难道真要交我的项上人头不成?果然伴君如伴虎,这烫手的俸禄真不是一般人能挣的!】
【哥哥的宝贝笔也丢了,回家还不知道怎么交代…要是掉家里那倒还好,万一是早上被推搡时掉到了哪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又被哪个眼疾手快的太监捡了去……】
【完了完了,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送到皇帝陛下面前,告我一状,说堂堂探花连一支笔都握不住,那岂不是罪加一等,死的更快?】
沈见微浑浑噩噩地缀在翰林院同僚的队伍尾巴上,满脑子只剩下“死定了”三个猩红大字,带着绝望的回音,在她眼前循环播放,震得她头晕眼花,天地都仿佛在旋转。
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即将迈出那象征着暂时安全的大殿门槛时。
身后,那个今晨已让她刻骨铭心、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再次刺来,“沈爱卿。”
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惊雷沈见微头顶炸开,她猛地一激灵,身体比发昏的脑子更快一步,“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的磕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疼得她瞬间龇牙咧嘴,视线一片模糊。
【娘嘞,这地砖是铁铸的吗?!回头得在官帽里缝点棉花……还得再给哥哥做副最厚最软的护膝!我这身子骨都磕得生疼,哥哥那风吹就倒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感觉额头和膝盖都要碎掉了……皇帝陛下有什么话不能一次性说完吗?一惊一乍的这样很容易短寿呜呜…不对不对,那可是陛下,沈见微你小命不要了居然还敢抱怨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又叫住我干嘛?难道是突然后悔,发现我刚才在御前答非所问、胡说八道,要当场把我拖出去砍了?还是他……火眼金睛,已经发现我是个冒牌货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萧彻看着阶下那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难以觉察地蹙了下眉。
他……真的很像暴君么?为什么此人每次见他都畏缩惊惧至此,他自认平日里说话还算平和,并无苛责……
方才退朝时,他特意在官员鱼贯而出时才叫住她,正是为了验证那骤然降临的“读心术”之能。果然,就在她跪下的瞬间,那聒噪纷乱的心声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只是,比起早朝时她跪在丹陛之下那近在咫尺的清晰,此时距离稍远,声音便模糊了几分。
若非他耳力绝佳,恐怕也只能捕捉到些许断断续续的片段。看来这奇异的能力确实存在,并非偶然?而且似乎受距离之限。
萧彻不动声色,语气依旧是一贯的古井无波,“起身。慌什么?朕只是提醒你,酉时三刻御书房候着,沈爱卿,莫要迟了。”
【就这?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当场拖出去呢…差点以为又要小命不保了。】
【‘莫要迟了’……皇帝陛下您放一万个心,我恨不得现在就蹲在御书房门口等到天黑!不过……蹲在门口等是不是太显眼了?唉…那‘心得’到底该怎么编,还是先回府,死马当活马医吧。】
沈见微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埋进胸口,“微臣遵旨!微臣…微臣定当准时赴约,绝不敢忘!”
萧彻看到她那鹌鹑样,听着她内心丰富又从心的吐槽,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悄然划过眼底,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意外地生出了一丝别样的……鲜活?他挥了挥袍袖,淡声道,“去吧。”
沈见微得了这句话,如聆仙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出了太和殿。
殿外,初冬稀薄却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那阳光仿佛都带着森然的寒意。
“沈探花留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梅开二度?这个朝到底是下了还是没下!我要回家呜…再也不想上班了,哥哥啊,你快点好起来吧,妹妹我真的真的要扛不住了!这官当得折寿啊!】
沈见微头皮一炸,汗毛倒竖,差点原地跳起来。
她缓慢如死尸地一寸寸转回身,只见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面容瘦削、蓄着山羊须的中年官员正快步向她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探究、兴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笑容。
来人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王大人,她哥哥的顶头上司。
【掌院大人!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刚才殿上的发言太过离谱,被他看出破绽了?果然……皇帝陛下或许一时被蒙蔽,但这些专业管这行的老狐狸可不好糊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掌院王大人和我之前并无交集,该怎么才能糊弄过去呢……】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书上不是有句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我现在感觉前面全是断崖!死路也是路!】
“沈探花今日在御前作答,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别开生面啊。”
王掌院踱至近前,捋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上下打量着沈见微,那眼神活像是在欣赏一件新奇玩意儿。
“沈探花在朝上所言‘以心为笔,以神为墨’…嗯,妙妙妙,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就连陛下都金口夸赞你‘别具一格’了。”
【别具一格……这怎么听起来更像是此人有病的委婉说法了?掌院大人你能不能别这样笑了,笑得我后脊梁骨直冒凉气,瘆得慌…】
“王…大人谬赞了,下官…下官实在惶恐。”
沈见微深深作揖,恨不得整个人找个地洞钻下去,“下官……只是…只是情之所至,一时忘情,胡言乱语,实在…实在当不得陛下与大人如此…如此……”
她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夸奖”,卡壳了。
“欸,年轻人嘛,有锐气、有想法,那是好事!如今这朝堂之上,缺得就是你们这股新鲜劲儿!”
王掌院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忽然伸手重重地拍在沈见微单薄的肩膀上。
啪!
这一下力道着实不轻,拍得沈见微一个趔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仰面栽倒下去,连官帽都歪了几分,狼狈不堪。
【嘶——!这手劲儿……是铁砂掌吗?肩膀都要被拍脱臼了!公报私仇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陛下看重你,才让你酉时起御书房单独呈交心得,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莫大恩典!回去好好准备,务必要写出点真知灼见来,切莫辜负了陛下的这番‘期待’!”
王掌院语重心长,眼神却意味深长地在她苍白的脸上扫过。
【恩典?这恩典给你你要不要啊?!断头台的闸刀还差不多!真知灼见,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浆糊浆糊…和那个没有吃到嘴的牛舌!】
【王大人这眼神?我怎么感觉他在看一个即将自投罗网、自讨苦吃、自食其果的倒霉蛋?】
“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圣恩,不负大人提点…”沈见微只觉得肩膀被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后背的冷汗就没停过。
“嗯,孺子可教也。去吧去吧,赶紧回去准备。酉时三刻御书房可千万别迟了!”
王掌院挥了挥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才迈着方步悠悠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