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指间流沙,倏而七载。
靖远侯府的请帖送来时,明月楼的后院炸开了锅。
“侯府!是侯府啊!”红芍捧着帖子,激动得原地转圈,“侯爷的寿宴,那是何等大场面,咱们要是演得好,赏钱肯定少不了!”
“侯爷五十大寿!那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说不定我们能得到哪家大人物的赏识呢!”
“若能去侯府献艺,往后我们的身价肯定会跟着水涨船高。”
芸娘倚在门框上,摇着团扇,嘴角噙着笑,看着这群叽叽喳喳的姑娘兴奋的讨论。
她们中大多数人都是身世飘零,在战乱中失了家园亲人,被她收留在这明月楼里,教习歌舞音律,勉强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但往后如何全看她们自己的选择和造化。
能去侯府贺寿,对她们而言,是难得的机遇。
只有姜婉安静地坐在窗边调弄着她的琵琶。
七年的时光褪去了她孩童的圆润,勾勒出清丽绝俗的轮廓,只是那双杏眸里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幽深。
七年了,她的复仇之路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南虞亡国之时,靖远侯乃是跟随太子的前锋将军。攻入南虞王宫后,第一个找到了她父王的尸身,自此得了封赏,平步青云。
若有机会,他也该杀。
“阿婉,”芸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绿倚身体抱恙,你需得代她演一出琵琶独奏。”
姜婉抬眸,眼底一片沉静:“芸娘放心,我定全力以赴。”
芸娘眼神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此甚好,还有些时日,你且多加准备,万万不可失误。”
姜婉垂眸点头应下,指尖在弦上拨动,琵琶争鸣响。
很快到了侯爷大寿之日,姑娘们在芸娘的带领下坐着马车一路来到侯府。
姑娘们一下车就被靖远侯府的朱门高户,非凡气派震撼到,眼里满是艳羡。
走了半炷香的功夫,穿过九曲回廊,才到了今日举办宴席的听荷轩。
寿宴还有些时辰,宾客们却已然到了不少,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时而赋诗几句,赞美雕梁画栋的听荷轩,附庸风雅。
明月楼的姑娘们被引至偏厅等候上场,筹备许久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姑娘们个个屏息凝神,难掩兴奋与紧张。
暮色降临,靖远侯府的宫灯次第点亮,听荷轩瞬时灯火通明。靖远侯捻须含笑,挨个与贵客们执手寒暄。
铜漏滴过酉时三刻,侯府管家击掌三声,宴会正式开始。
"起乐——"
忽闻环佩叮咚,十二名舞姬自描金屏风后转出,踏着悠扬的乐曲,石榴裙旋开千重浪。
一舞终了,赢得阵阵喝彩。
靖远侯很满意这支舞,当即派人赏了银子,几个姑娘拿到赏银,激动的行礼谢恩。
总算是有个好开头,芸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欣慰的看着姑娘们,想着今日回去可得好好帮她们庆祝一番。
下一个轮到姜婉上场。
她抱着琵琶,缓缓走到水榭中央。目光低垂,仿佛将所有情绪都敛入怀中。指尖轻拨,一串清越如珠落玉盘的前奏流淌而出,带着水乡的温婉。
宾客们觥筹交错,沉浸在柔美的曲调中。
突然!
姜婉的手指在弦上猛地一划,如同惊雷炸响。
紧接着,暴雨般的拔轮指倾泻而下,琴音陡然升高,曲调变得激昂、凛冽,又有金戈铁马的萧瑟。不再是江南烟雨,是铁马冰河,是千军万马在厮杀呐喊。
姜婉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肃杀战场之中。琴弦在她指下嘶鸣、怒吼,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七年来压抑的悲愤与刻骨的仇恨,眼前仿拂重现了国破那日的火光、箭雨、刀光剑影......
听荷轩内一片沉寂,先前推杯换盏的谈笑声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充满杀伐之气的琵琶声震慑住,仿佛置身于战场,呼吸在片刻停滞。
靖远侯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满是惊愕与欣赏。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断刃般戛然而止,余音在寂静的水面回荡,久久不散。
“好!”
靖远侯率先击掌,打破了沉寂,其余宾客此时也是如梦初醒,片刻寂静后,掌声雷动。
靖远侯满脸激情澎湃,忍不住问道:“此曲何名?”
姜婉抱着琵琶答:“回侯爷,此曲乃我习得名家大作后自创,名为《水龙吟》。”
靖远侯思索着:“《水龙吟》?好名字。有一瞬,本侯仿佛回到在沙场奋勇杀敌的时候,当赏,重赏!”
姜婉垂首谢礼退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姜婉差点晕倒,猛地抓住椅子的扶手,这才没让自己失去平衡倒地。
这一曲耗费她太多心神,接过管家递上的沉甸甸赏银荷包时,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姜婉抱着琵琶,环顾四周,这里坐着的宾客,皆是靖远侯麾下将领,其中不少人都曾参与过攻打南虞一战,都是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满堂勋贵重臣.,从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滑过,直到——
一个身着半旧青衫、作幕僚打扮的男子,出现在她眼前。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那张脸,即使他刻意收敛了气势,穿着粗布衣衫,姜婉也绝不会认错!
那双清冷孤傲,仿佛睥睨世间万物的凤眸......正是七年前,那个带兵攻入南虞王宫,亲手给她灌下毒药的恶鬼——大周太子,李璟。
察觉到一股浓浓的敌意,李璟下意识抬头望去。
当看到姜婉的脸时,他心中猛地一跳,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连同左眼皮都不受控制的抽动了几下。
这眼神......他应是第一次见到她才是,为何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悲痛?
想不明白,他眉头锁得更紧,捻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的用力,心中疑窦丛生。
他探究的目光,同样落在姜婉身上。
姜婉抬眸,隔着水榭的距离,直直撞上了李璟的视线。
此刻,她已经快要抑制不住激动和滔天的怒恨,她的心剧烈跳动,似熊熊烈火在烧。
老天垂怜!机会,就在眼前!
就在这侯府,找准时机,杀了他!就能为南虞、为父王母后、为王叔姐姐,报仇雪恨!
两人对峙的波涛汹涌,落在主位的靖远侯眼里却变了味道。
这两人,莫非认识?
看这姑娘肃穆的神情,莫不是太子殿下此前的风流债吧?
靖远侯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目光来回落在二人身上,都顾不上欣赏后面的表演。
这满堂宾客不知道,他可是清楚,这位他新请来的幕僚可是当朝太子!
说来也奇怪,不久前太子殿下飞鸽传书给他,说什么有一要务,需亲临淮扬查探,为免打草惊蛇要假扮成他府上的幕僚,到他府上借住一段时日。
靖远侯心中虽有疑惑,但太子殿下可谓是他再生父母,他如今的军功多数都是跟着太子殿下打下来的,此时太子有诏,他岂能不从?
不过,太子殿下来了将近有一个月了,这整日也不见他出去,更别提什么查案了,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还给自己化名周承钧,帮他一同画淮扬舆图。
他这心里一直寻思太子殿下来淮扬到底有何要事,现在看来,该不会是为了这位姑娘吧?
不行,他得试探一下。
说干就干,靖远侯装作无意的举杯邀李璟共饮:“这一曲琵琶甚妙,本侯此刻都还觉得余音绕梁,心中情绪久久不能平息,不知周先生觉得如何?”
李璟还在回忆自己此前到底有没有见过姜婉,听到靖远侯问话,收敛心神,压下心中那丝莫名的悸动与疑惑,佯装起幕僚该有的谦逊姿态,淡淡颔首:“确非凡响。”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姜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究。
姜婉此刻已经垂下头,思索如何将李璟一击毙命。
侯府今日宾客众多,只要等到他独自离席,就能在半路将他截杀。
姜婉握紧手中的银钗,将希望寄托在这支银钗上。可惜没有更锋利的武器,仅靠一支银钗,成功的概率小了几成,但今日几乎是她唯一的机会。
姜婉观察到,他今日似乎不是以太子身份出现在此的,否则也不会坐在如此偏僻的角落。听周围人的对话,他今日的身份竟是侯府幕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她确定他是大周太子,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璟突然起身离席,姜婉立刻打起精神,跟了上去。
机会稍纵即逝。他此刻落单,又在侯府僻静之处,真是个天赐的好机会。
四下无人,姜婉的心脏狂跳,她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生怕打草惊蛇,目光死死锁定他走向回廊尽头的背影。
就是现在!
她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细长的银钗。
七年了!她日思夜想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胸腔里燃烧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喉咙,握着银钗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眼中只剩下那个青衫背影。
只需扑上去,狠狠刺入他的胸腔,再划破他的喉咙......她就成功了。
三......二......一......
就在姜婉即将从假山后冲出的瞬间,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姜婉!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