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渐晚了,远处也只看到一点落日余晖。仇不愁可着实睡了个饱觉。他直起身松了松筋骨,只听“吱呀”一声响,是顾展眉回来了。他面带霜色,闭着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对仇不愁咬牙道:“你今日所言确有其理,但我不喜你作风。他们要杀,便让他们杀去了。我们有剑在手,惧他作甚?”
仇不愁讽道:“那是你,我没有什么看家本领,万一我被捉了,只有在牢里等死这一条路。”说罢,迳自走了。
两人之间仿佛天然就隔着一层不可言明的仇怨,顾展眉不喜仇不愁作风,仇不愁也嘲笑顾展眉的天真。就这样,两人相顾无言,直至天明。
尚是五更天,秋日的初阳颇柔和,裹挟着阵阵凉意,给路上昏昏欲睡的行人添上了几分怯惧。凉风带来了死讯,仇不愁推开窗闻了闻:“有鲜血的味道。”顾展眉奇道:“有人受伤了?你且仔细闻闻呢。”
这时,房门那传来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一下,又一下,像索命的厉鬼。顾展眉警惕到:“谁?”门外之人答道:“一个走投无路之人。”顾展眉闻言,提起月堂剑,给对方开门。开门的那一刻,门外赫然站着一个两丈高的人物,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顾展眉包裹其中。
来人道:“我名叫周臣,原是为王成家做些活计,如今他一倒台,我也要完蛋。我在这澎州城住了几年,人人都叫我巨将,起个诨名玩玩,不算的什么。听闻二位义士居于此地,想来投奔二位。”顾展眉见他身量如此阔大,以为也是个善武之人,刚想回答,就听见背后的仇不愁出声道:“古往今来,入伙都是要投名状的。这样吧,我让你杀一人,若成了,你便与我们是一伙的了。如何?”
那周臣闻言,满心欢喜,狂点头道:“小兄弟吩咐,周某定全力完成。”
只听仇不愁道:“你,你去。帮我杀了昨日那个县官。记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剁成肉酱。”
顾展眉闻言,眉毛都要惊掉了,厉声道:“你,他即使有错,杀了便也了结了。缘何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况周兄弟体格健硕,众目睽睽之下?你怎么不直接让他去送死!”
周臣见二人氛围不对,眼见得就要吵起来了,仇不愁道:“呵,送死?你怎么不去问问这个所谓的澎州城巨将,他又是个什么货色?”
顾展眉浑身一凛,道:“你识得他?”
仇不愁道:“识得,我怎么不识得?我小时候,还在他家住过呢。你原来不住着吧?”
周臣缓缓道:“是的,我原住在剡溪,当年我的名号是双刀客。今日来,有一事相求。”
仇不愁乐道:“你当初单枪匹马屠杀楚王宫的时候,可没找谁帮忙。今日这是怎么了?”
周臣道:“我有一个师弟,居于大荒山附近的碧落村。我一直存心想杀掉他,可总是不忍心下手。今日特此前来,邀二位同往。”
仇不愁道:“白义方?那个医魔?”
周臣点点头。
顾展眉可谓是惊了又惊,先惊的是周臣居然和仇不愁相识,又惊的是周臣居然要杀害自己的师弟。
这时仇不愁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事成之后,我要杀掉你。”
周臣闻言满心欢喜,欣然道:“可以,若能杀得师弟,我这条命你随便取。”
仇不愁见他癫狂的模样,突然叹道:“唉,若是云姐姐在,看见你这个模样,不知道该多心痛啊。可惜了,我还很喜欢你做的饼呢。”
周臣闻言淡淡道:“她也很喜欢。哎,不提了。对了,这位兄弟是……”
顾展眉道:“我名顾展眉,是顾千江之徒,我的配剑名为月堂。”
周臣笑道:“我使的是双刀。左血杀右红楠。”
顾展眉问道:“你为何要杀自己的师弟,可是他作恶多端?”
周臣摇摇头:“无可奉告。”
仇不愁道:“再这样杀下去,你们这一门就要死绝了。”
周臣惆怅道:“我们这一门,本来就不该长存于世。”
仇不愁道:“那县官不用你杀了,我亲自走一趟,我会在日落之前同你们在城门口汇合,你们二人也借此机会互相认识下,我走了。”
顾展眉拦住他道:“昨日是我,你才能把剑架在那县官脖子上。你如此贸然前去,不就是……”
仇不愁皱眉道:“什么你你我我,我便是要去,你待怎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周顾二人面面相觑。
秋高气爽,适合杀人。
仇不愁走到一个铁匠铺边上,问道:“老伯,这把刀怎么卖啊?“
关老伯抬起眼道:“这刀可要八千贯呐,看你穷酸样儿。量也买不起贵的。”
仇不愁道:“老伯,我见你气量非凡,想也是侠义之辈。我现今既然扳倒了王成,便也要要杀了这澎州城那昏庸无能的县官,可否借宝刀一用,我有借刀杀人之计。待事成之后,定有银钱奉上。”关老伯沉吟许久,道:“我认识你,你拿去吧。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不如为民除害。”仇不愁乐不可支地走了
知县宅邸。那知县姓李,名李贵。因着晌午时分贪凉怕热喝了点酸梅汤,那冷气郁结在心中,颇有些难受,加之下午日头大,就躺在外间榻上酣睡,自有娇妻美妾服侍左右。
仇不愁对门房道:”我有一宝刀,要进献给李知县。你快去通报一声。“
门房道:”不成,主子在小憩。“
仇不愁道:”好哥哥,一点心意,你去通报一下吧。“说罢塞了些碎银到门房手里。
门房装作很勉强的样子道:”行吧,没有下次了嗷。“
仇不愁心里冷笑,奴亦如此,况主哉?
这厢周臣讪讪笑道:”顾兄弟,咋们现在干啥?“
顾展眉道:”回你家去收拾包袱细软,以便上路。“
周臣赞同的点点头。说罢带着顾展眉左拐右绕的钻进了一个小院。
院子不大,但种着一颗红梅树,这时节,还未开花。顾展眉笑道:”周伯好雅兴,此间院落虽小,但胜在雅致。“
周臣见他如此说,来了兴头,道:”我原先在剡溪的宅子,比这大出十倍不止。四时美景具备,春海棠,夏莲荷,秋木樨,冬红梅,数不过来的,假山游园那个没有?可………唉,不提了。“
顾展眉一边为他收拾院落,一边道:”那……可是有何过往?周伯不必郁结心中,尽诉予我又有何妨。“
周臣将衣服往榻上一放,兀自哽咽道:”我见你如遇知己,今日便说与你听。“
“庚末十三年,我三十岁,月云十四岁,她再过一年就及笄了。十五岁那年,她嫁与了我。你可想象世间竟有如此这般女子。她不惧我丑陋的容颜,恐怖的身形。每日乐乐呵呵的操持家务。我因是个掌柜,卖炊饼起家的,每天早出晚归,她也一句怨怼也没有。庚末二十年冬,是日大雪,小月难产了。那一日我疯了一般找郎中。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了我师弟?”
顾展眉好奇道:“先头仇不愁说你师弟是个医魔,难道他见死不救?”
周臣摇了摇头,痛苦道:”他救了。可有时想想,还不如不救的好。“
“他救下了小月,一个月后,小月伤势好了大半。我本满心欢喜前去接她回家,不想早已人去楼空。我四方打听,得知…………得知…,小月被他献给了楚悼王。”
顾展眉道:“你你你,你那师弟简直……禽兽不如!这,楚悼王是何人?”
周臣痛道:“一个好夺人妻的昏庸君王。”
“我无数次想杀进宫去,但我知道,我单打独斗必死无疑。终于,十年之后,我等来了。当年陈国大举进犯楚国,宫内守卫削弱,我借由仇小兄弟的师傅之手,毒晕了门庭守卫,宫女嬷嬷。将那畜生于大殿剁成肉泥。不想,即使回了故乡,小月还是遭不住打击…………投,投井身亡了。
顾展眉安慰道:”斯人已逝,向前看罢。想必月姑娘在天上也不愿见你消沉模样。那这么说来,你现在贵庚?“
周臣道:”自小月死后,我来这里三年了,如今六十有五,你呢?”
周臣道:“我是癸卯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了。就是不知仇不愁年岁。“
周臣道:”小月在世时,他的师傅携他云游,当年是庚末四十五年,也就是癸卯三十七年,我记得他那年十二岁。如今要十五了“
顾展眉惊道:”这么小!却已有如此心性,可叹,可敬,却终究歪了点。“
州城道:”小愁是个很好的孩子,唉,收拾包袱吧。“
日头正盛,仇不愁恭恭敬敬地给李贵到着第三壶茶水,李贵举着把刀细细赏玩,不时叹道:”好刀!好刀!你从何得来?我要了。“
仇不愁道:”家传宝刀,不多,只消八千贯。“
那李贵一听,这么贵,道:”你便是白给我,也是应当的。
仇不愁道:“好罢,我也不靠这个吃饭。小人告退。”
李贵奇怪此人为何如此爽快,但宝刀在手,便也没去细想。
典当行内,仇不愁把窃来的一应珠宝首饰全当了,摘下斗笠,推着钱跑了。
铁匠铺前,关老伯边上围了一群人,他们纷纷痛骂仇不愁的流氓行径。远处一个人影跑过来,推着板车,哗啦啦把三箱白银掷在关老伯桌子上,道:“多谢老伯借刀杀人之恩,你们这个地方可能待不下去了,这些小钱聊表谢意。”
关老伯打开一看,赫然是白银在列。用牙一咬,真的!他拍了拍仇不愁脑袋瓜,笑道:“哈哈哈哈,你可坏死人了!你就是那天挟持李贵的,否则我怎会借你,你老伯我也是见识过风浪的人。再会啊。”
仇不愁乖巧的点了点头。转头跑到城门口集合。
两人早已等候多时,周臣慈爱的看着仇不愁道:“没受伤吧?”
仇不愁眨眨眼道:“皮外伤。我把我含有剧毒的血融在茶里。那厮今日必死。”
顾展眉看他样貌语气,总觉心头微寒。
这人果真是个小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