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沪生发现此刻自己正身陷生活的一地鸡毛。接头工作如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可打酱油也是刻不容缓的。那只已经开膛破肚只等下锅的梭鱼、妻子桂兰对他的疑神疑鬼，都成为他接头工作的阻碍。他是想绕过去也难。时间在分分钟过去，常沪生眼角的余光发现，哥哥常敬忠在堂屋一角，对他们夫妻俩似看非看。他是在看热闹吧？换作平常，常沪生心里是不快的，但今天他忽然觉得，哥哥或许能帮他一个忙，让他得以抽身，顺利完成接头工作。常沪生快步走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中心意思是，他要去报馆拿一份稿子回家校对，时间紧，任务急，打酱油这等闲事，还是烦请哥哥帮个忙。常沪生讲这番话时气定神闲，很符合他报馆编辑的身份。只是后来常沪生才明白，正是“气定神闲”害了他。打酱油虽是闲事，却也是急事。他如何可以气定神闲？常沪生后来总结：作为一个伪装者，生活细节会出卖他，身体细节同样会出卖他。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哥哥常敬忠没有答应帮忙。也难怪，当初是他提议下馆子过生日的，现在老爷子拂了他的意，弟妹又在家里大张旗鼓地秀孝道，他去给她当下手，打酱油——这可能吗?常敬忠没说一句话，转身走开。常沪生回头看妻子，只见她手拿菜刀、凤眼圆睁，像极了《水浒传》里的孙二娘。

    常沪生没得办法，转了一转，还是穿着那身令妻子生疑的笔挺西装，出就家门，去打酱油了。正是中午，大太阳底下，弄堂里的光线亮堂堂的，晃得常沪生睁不开眼。不知谁家的留声机里传来红极一时的音乐人黎明晖的流行歌曲《毛毛雨》，在这夏日正午的上海弄堂怪诞地飘荡着：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哟哟你的心

    常沪生快步走过，无心细听。他甚至已经不是在走，而是近乎在跑了。一路奔跑中，常沪生抵达了弄堂口吴老伯的杂货铺。常沪生气喘吁吁地看着吴老伯，吴老伯却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啃一条猪尾巴，似乎全世界的乐趣都在那一丁点似无还有的肉上。常沪生扔过去三个铜板：“泰康黄牌辣酱油，帮帮忙，老伯，麻烦送到弄堂西头的常守拙府上。”吴老伯看一言铜板，依旧没抬头：“三个铜板，那是酱油钱。”常沪生快速再扔过去两个铜板：“炒菜急等着用，麻烦快点送啊，吴老伯。”吴老伯伸出油乎乎的右手，不情不愿地将五个铜板用袖子划拉到抽屉里：“晓得啦。你们常府可是大户人家啊，嗤，五个铜板……”吴老伯边嘀咕边摇头，依旧不紧不慢地啃那条猪尾巴。常沪生急得火上房似的，用手指指猪尾巴，暗示对方：“吴老伯，这猪尾巴你看能不能……”吴老伯装聋作哑：“你想要啊？没了，就这一根。”“不是，我是说，老伯您能不能先送酱油，回头再啃它如何？”吴老伯不高兴了，他打开抽屉，将五个铜板扔回给常沪生：“喏，年轻人，我告诉你啊，五个铜板买泰康黄牌辣酱油呢，是平递，不是速递。你要速递，再加三个铜板。你要觉得三个铜板太多呢，喏，这也是可以商量的。我知道你是常府的老二，是个文明人，在报馆做事。喏，我虽然不是文明人，但做事还是很讲文明的。平递，还是速递，我是跟你商量，没强迫你的意思。对吧？再说，你在报馆做事，我强迫了你，你把我老吴写在新闻纸上，街坊邻里看到了，会说我老吴不地道。我老吴不是十三点，不会为了几个铜板的小事，自砸招牌。其实严格说起来，我老吴是不提供送货□□的。提供送货□□的是速递公司。喏，今天这事体，你也看到了，我老吴没有强迫你要送货上门，是你自己主动提出要送货上门。这个事体，在你们文明人讲起来，叫客户需求。那啥，客户需求要不要满足呢？喏，那是要看我老吴的心情。我老吴虽是底层人，心情还是有的。我老吴今天心情本来蛮好的，啃着猪尾巴，喝着小酒，不晓得为啥事体，一看到你，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常沪生落荒而逃。逃跑之前他扔出三个铜板到吴老伯的柜台上，双手作揖，然后又用手指指弄堂的那一头，叫声“拜托拜托！”吴老伯再次用袖子将柜台上的铜板全数扫进抽屉，然后挥手示意常沪生离去。他不再说一句废话，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啃那根基本上见不到什么残肉的猪尾巴。常沪生在弄堂口跳上一辆黄包车，让车夫一路狂奔，直往静安寺爱文义路路口那家具有爱尔兰风格的西餐馆而去。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打酱油上了。红烧梭鱼在他的生活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打酱油这件事今天如此深刻地纠缠他呢？他现在根本不去考虑。常沪生只知道，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分钟时间，老马会放下吃了一半或者已经吃完的那份烧到七成熟的牛排，然后心事重重地离开西餐馆，开始为他常沪生的安危而记挂。或许，他也会为他自己的安危而记挂吧。他一定觉得，常沪生未能按时接头，很有可能已经暴露，甚至被捕。常沪生只想告诉他，自己安全着呢。他只是被打酱油这件小事缠住了。现在他的生活正走上正轨。打酱油归打酱油，接头归接头。他将让它们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在拐过两个路口，三个红绿灯，接头地点差不多能看到之时，常沪生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后面，一辆黄包车似乎一直在跟着他，不远不近，走走停停，却始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挥之不去。快到西餐馆门口时，常沪生让黄包车夫收住脚步，休息一会儿。他要借此观察，后面那辆黄包车会有何举动。没想到，那辆疑似盯梢的黄包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快速跑了过去，稍纵即逝。常沪生松一口气，但为稳妥计，他还是选择了立即下车，步行去西餐馆。推开西餐馆大门时，常沪生装作无意蹲在地上系鞋带，很自然地侧过头去，用眼角余光观察后面。确定没有人盯梢，他才起身，走进西餐馆。在靠窗的第三个座位，上线老马正站起身，准备离座。他的面前，是一份吃得很干净的西餐盘子。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五六个新鲜的烟蒂。老马看见他，重新落座。他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西餐馆里，背景音乐《自新大陆》正演奏到第三乐章，主题悠长而婉转，像极了常沪生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