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常沪生接头回来时才发现,那瓶泰康黄牌辣酱油并没有在他的生活中自动消失。它像没脸没皮的无赖,不由分说地赖上了他,并将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当常沪生衣冠楚楚地重回常府,发现的第一个异常情况是红烧梭鱼并没有出现在餐桌上,而木耳豆角鸡丝、龙井猴头菇虾仁、糖醋翠衣紫甘蓝、凉拌海白菜、四喜烤麸、 茼蒿鸡蛋生煎包等虽然出现在餐桌上,却整整齐齐,看上去一筷未动。它们都已凉透,不见一丝热气。父亲常守拙还坐在太师椅上捧着那本《浮生六记》,专心致志地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妻子桂兰呆呆地坐在餐桌前,看着她的作品,神情有些怅然若失。儿子未未才8岁,也早早坐在餐桌前,趁母亲不备,偷偷抓一把四喜烤麸吃。当桂兰转回头看他时,他又立刻正襟危坐,同时嘴里停止咀嚼,一付少年老成的模样。大哥常敬忠不知从哪个角落出现,如幽灵般穿过堂屋,然后靠在一根廊柱上,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常沪生一进屋,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仿佛这个弟弟是外来生物,他警惕它的入侵,时刻准备守护常府的既有秩序和安全氛围。

    常沪生掏出怀表一看,下午两点。他想,一定是出事了。已经过午,父亲六十大寿,一大家子人却未进食。似乎在等他回来,又似乎爆发了一场家庭战争,总之个个神情都有些诡异,明显不同寻常。到底哪儿出问题了呢?常沪生的视线在那几盘菜中来回扫射,终于顿悟。他虚张声势道:“这个吴老伯,收了速递费却不送过来。十个铜板啊,他以为我常家人是好欺负的。童叟无欺晓不晓得,买卖公平还有没有啦?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常沪生气势汹汹地要往外走,欲走未走时却又拿眼偷瞄父亲和妻子等人,看他们作何反应。他到底有些心虚的。中午急匆匆出门,告诉妻子是去打酱油,结果酱油和他一起不知下落。常沪生想,倘若家庭主妇换作是他,也一样会起疑心的——这个衣冠楚楚的丈夫,太不靠谱了……父亲常守拙充耳不闻,只是慢悠悠地翻过一页《浮生六记》,又眯了眼在看;妻子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过这一眼让常沪生心上像浇了冰水般,凉透了。那眼神,有哀怨,有疑惑,更有绝望;儿子这时从厨房跑了出来,手里拎着瓶酱油。常沪生细看,正是泰康黄牌辣酱油。看来这个吴老伯收了十个铜板,还是有所作为的。妻子之所以拒烧红烧梭鱼,或许生的不是酱油的气,而是打酱油之人到底对她隐瞒了什么秘密。

    儿子未未将酱油递到常沪生跟前,常沪生努嘴示意:“好儿子,把酱油给你姆妈。再烧个红烧梭鱼,我们就吃饭。爷爷六十大寿,到时要说生日快乐的。桂兰,你也真是,都几点啦?红烧梭鱼还不烧?晓得今天是啥日子吗?我们饿得,姆爸饿不得的呀!姆爸六十大寿,还要饿肚子,像什么话呀?常家媳妇是这么做的吗?”

    常沪生这是转守为攻。他估摸着当这么多人的面,妻子会给他一个面子,不会当场发作。特别是父亲在场,又是六十大寿,小夫妻间有再多的委屈,回到卧室关起门来解决。但或许是最后一句话太过刺激,桂兰开始反击了:“常沪生,侬还晓得今天是啥日子哇,侬在外头搞七捻三 (瞎搞),回转家来问吾常家媳妇是噶做地?吾还真不晓得是噶做地?吾问侬,常家儿子侬是不是做得很有腔调哇!大日头下,打酱油都没得功夫,搓女伲搓得噶急呢!”常沪生急了:“谁找女人啦?你不要诬陷好人好不好?我常沪生问心无愧的。上对得起姆爸,中对得起你,下对得起儿子……”儿子未未好奇:“姆爸,你对得起我什么呀?是不是给我买礼物啦?我看看。”未未说着要去翻父亲口袋,常沪生心情不好,推他一把,“去去去,别在这里瞎捣乱。”或许是推的力度有些大,未未踉跄了两下,跌倒在地。他哇哇大哭。桂兰见了,心疼得不行,忙上前护住儿子:“常沪生,侬在外头白相 (玩),搞七捻三 (瞎搞),对自家小伲(小儿)下手噶重,热侬额肚头昏(你昏头了)!?”常沪生再次为自己辩解:“我再说一遍,我没去找女人,这大中午的,谁有心思找女人?”桂兰心疑,立马抓住常沪生的话中漏洞不放:“大中午不找,莫非夜里找,常沪生,侬结棍 (厉害)的嘞……”

    常沪生发现,他突然又被生活这张网网住了。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无论朝哪个方向突围,最后发现自己都是徒劳的。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向妻子解释,自己大中午的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是去报馆拿一份稿子回家校对,时间紧,任务急,打酱油这等闲事,他就让吴老伯代送了一下。虽然付出去十个铜板,但工作要紧,说到底这点小钱,还是会赚回来的。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常沪生从怀里掏出一份稿子清样,主动递到妻子面前,说:“喏,就是这份稿子,《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先生的稿子。他是名家,要校对细一些,不好马马虎虎的。晚上就下厂开机,中午不取回家校对,来不及的。”

    常沪生这番话其实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妻子多疑,他必须为自己中午的擅自离岗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从12点到14点,两个小时的人间蒸发,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牵绊住他呢?常沪生能想到的就是他的工作。作为《海上闻人》的副刊编辑,写稿、编稿、校对是他的日常工作;而编辑部加班更是寻常小事。所以常沪生以为,他今天找的借口无懈可击。至于那份《上海文艺之一瞥》的稿子,也的确是他在接头结束后,绕道去编辑部取回来的。只是这稿子早就发过了,清样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他顺手一抽就取了回来。妻子平常不看报纸,说《上海文艺之一瞥》的稿子明天刊发,她也不会知晓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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