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幸运，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常沪生感觉自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好在他穿着西装，只是内衣湿透，从外表上看，似乎还谈得上镇定自若。妻子桂兰慢慢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丈夫，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桂兰说，电话没打通，主编可能出去了。常沪生随声应和：“对对，下班了也不一定。今天事情少，主编嘛，有事来，没事走，正常。”常沪生话说得轻描淡写，倾向性却很鲜明，意思是让桂兰别再找主编了，人家不在办公室呢，起码今天不在。常沪生只想拖过今天。因为今天是周五，明天、后天都不上班。到了下星期一，桂兰即便想起这事来，他常沪生的补漏工作也早做到位了。常沪生心里翻江倒海，将各种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觉得不可能再出什么秕漏，这才拿眼角余光再觑一眼妻子。妻子脸上的表情依旧似笑非笑。她说，主编现在可能回来了。我再打个电话。

    常沪生这才知道妻子并不糊涂。她不可能让自己的缓兵之计得以实现。总之，妻子对他是起疑心了。也没法不起疑心。大中午的，突然西装革履消失了两三个小时，置老爸的六十大寿于不顾，这本身就很可疑。更可疑的是，去单位取稿子要西装革履去吗？用得着两三个小时吗？傻瓜都猜得出来他常沪生是撒谎了。妻子开始一圈一圈地拨电话，常沪生感觉自己的心被妻子用指甲划了一道又一道似的，生疼。

    这一回，电话拨通了。妻子桂兰正待说话，常沪生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了，关键时刻常敬忠将她手里的电话按了回去：“弟妹，真问清楚了，有意义吗？”常敬忠说这话时，像足了一个维护大家庭稳定的大哥，明摆着息事宁人的姿态。常沪生看他一眼，心道，大哥果然是大哥，大局为重。不像妻子桂兰，动不动就要两败俱伤，让事情的真相血淋淋的呈现。但桂兰今天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推开常敬忠的手，又开始执拗地拨电话，一圈又一圈。常敬忠：“你们小两口有什么事，可以回到自己房间里解决。今天是姆爸六十大寿，弟妹身为常家媳妇，如果打算在这个日子里大闹一场，你考虑过姆爸的感受了吗？”常敬忠的话说得很重，桂兰拨电话的手停顿在那里。她转过头看常老爷子，发现他还坐在太师椅上捧着那本《浮生六记》，一言不发，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桂兰叹一口气，幽怨地看一眼缩在一旁紧张兮兮的丈夫常沪生，放下手中电话，一扭屁股重重地坐在电话机旁的椅子上，满脸的委屈。

    常沪生很感激大哥的从中斡旋，使得一场即将爆发的夫妻战争消解于无形。大哥常敬忠却不看他一眼，而是慢吞吞踱到他面前，看着常沪生匆匆忙忙欲塞回怀里的《上海文艺之一瞥》稿子说：“拿来。”常沪生不解：“什么？”常敬忠：“鲁迅的稿子呀。”常沪生只得掏出来给他，同时故作轻松道：“嗨，一份校对稿有什么好看的？我们搞文字的人都说，校对稿就像孕妇的肚子，再显怀，也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要看准确新闻，还得看新闻纸。大哥，明天请早。”常敬忠边仔细看那份稿子，边慢悠悠道：“文人骚客的稿子，还是手稿值钱。新闻纸大量复制，有什么价值？就是新闻纸的价值。你刚才说什么？”常沪生不解：“什么？”“最后一句。”常沪生想了一下：“明天请早。”“什么意思？”“鲁迅先生这稿子，我们报社明天发表出来。”常敬忠头都不抬，依旧在很认真地看那份校对稿，似乎是要看出错别字来：“恕大哥愚笨，听说过一稿两投，没听说过一稿两发。你们报社，对鲁迅的稿子，真的是很偏爱啊。”

    常沪生闻听后，脑袋“轰”的一下，觉得快要炸了。这个大哥，看来真的是对他们报纸了如指掌啊，连这篇《上海文艺之一瞥》的稿子是否发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确，这稿子上个星期刚刚发过，发在五版的左下角，和一堆征婚启事、寻人启事以及□□、出租、寻工启事等混在一起，很不引人注意。作为版面编辑，常沪生是故意这样冷处理的。因为这段时间，刘干事会经常到报社来转悠，表面上是向常沪生讨教编辑的艺术，实际上是在暗暗审查报社有没有违规火爆内容。刘干事人长得胖乎乎的，慈眉善目，见人先带三分笑，看上去很有亲和力的样子。他其实有两重身份，一重身份是军统上海站情报组的干事；另一重身份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文艺科助理干事。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称呼他刘干事，都没有错。

    只是常沪生不知道，大哥之所以知道《上海文艺之一瞥》的稿子已经发过，是因为刘干事向他敲了边鼓。刘干事新近从重庆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空降军统上海站，常敬忠嗅出，他的目标就是针对激进文人和报人的。一次刘干事请他吃饭，意味深长地说，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住在海边会有台风，跟着委员长混容易升官发财，但自家兄弟里有赤色分子，那真是没事惹一身骚。常敬忠刚开始没把刘干事的话放心上。不管怎么说，他在军统的资历比这个姓刘的外来户那是强多了。这个刘干事虽然顶了一顶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文艺科助理干事的帽子，但在军统眼里，它狗屁不是。王天木曾经和他说，军统人之所以谁都不敢惹，是因为谁都不怕。不怕讹诈，对党国赤胆忠心。“你把心交给了党国，交给了军统，那你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谁欺负了你，就等于欺负了整个军统。兄弟能答应，戴局长能答应吗？！”王天木是上海军统站站长，常敬忠的顶头上司。在他那张宽大的有些夸张的办公桌后面，王站长曾经豪气十足地给常敬忠撑腰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