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天木细究起来还真是戴笠的得意弟子。早年曾经就读于保定军官学校、东北讲武堂,后来跑到西北军去当参议。能文能武,驻军河南时曾在当地收编过土匪。民国四年就任浙江高等监察厅厅长,端的前途无量。但是结识戴笠后,王天木心甘情愿为其驱使,成为特务处的骨干分子。民国二十一年出任复兴社特务处天津站首任站长,号称军统四大金刚之一。但常敬忠站在王天木身边,却感受不到他的金刚之气。常敬忠常常会想到海外归来的学者,讲究格调生活,对细节痴迷或者说孜孜以求。王天木就是这样的人。他喜穿西装,每每搭配高领的白衬衣,脖子上一丝不苟地系一条丝质花领带,脚蹬一尘不染的方头皮鞋,看上去很有绅士派头。
相比之下,刘干事就显得猥琐许多。请常敬忠吃顿饭,也是在石库门里头一家卫生条件堪忧的小酒馆里。烧三两个小菜,其中一样是花生米,一样是腐皮青菜,唯一带点荤的是青椒炒肉丝。常敬忠就没吃到一点肉丝,因为那盘菜里,和青椒相比,肉丝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另外刘干事下手比较快。每次筷子下去,肉丝就少两颗。他夹肉丝讲究的是一箭双雕。常敬忠看了,也就明白,此人不可深交。在利益面前,不愿意分享已然是错;不掩饰自己欲望,强取豪夺又是一种错。所以常敬忠知趣地饶开那盘青椒炒肉丝,只是散淡地夹两颗花生米,偶尔问津一下腐皮青菜。
真正让常敬忠心里起波澜的是刘干事后来在酒桌上掏出来的那份报纸。《海上闻人》报。刘干事没说话,一边快速地将两颗肉丝往嘴里送,一边含糊不清地示意常敬忠看第五版上的内容。鲁迅写的那篇《上海文艺之一瞥》赫然入目。常敬忠快速浏览了下,发现文章有些刺眼。开头部分倒没什么,“那时的读书人,大概可以分他为两种,就是君子和才子。君子是只读四书五经,做八股,非常规矩的。而才子却此外还要看小说,例如《红楼梦》,还要做考试上用不着的古今体诗之类。这是说,才子是公开的看《红楼梦》的,但君子是否在背地里也看《红楼梦》,则我无从知道。”常敬忠自己不看《红楼梦》,觉得文人在看不看《红楼梦》问题上纠结,真是闲得无聊。但看到后面,常敬忠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鲁迅在此文中写道:“革命文学之所以旺盛起来,自然是因为由于社会的背景,一般群众,青年有了这样的要求。当从广东开始北伐的时候,一般积极的青年都跑到实际工作去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显著的革命文□□动,到了政治环境突然改变,革命遭了挫折,阶级的分化非常显明,国民党以‘清党’之名,大戮共产党及革命群众,而死剩的青年们再入于被迫压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学在上海这才有了强烈的活动。”
常敬忠默不作声。因为在此时,他看到了报纸左上角写着“责任编辑 常沪生”几个字。常敬忠这才知道,刘干事请他吃饭,既不是请他吃花生米,也不是请他吃腐皮青菜,更不是请他吃青椒炒肉丝,而是请他看这么一份报纸。见常敬忠默不作声,刘干事慢悠悠道:“这个鲁迅,可是上了宣传部黑名单的人。写的什么《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什么《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都是狗屁文章嘛。文人无行,我看鲁迅就是靠谩骂党国走红的。党国有没有错,当然有错;该不该骂,当然也该骂。但是骂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它好,另一种是为了它倒,鲁迅是何居心,敬忠兄不会不知道吧。”
常敬忠还是默不作声。此时他不能搭腔。大家都是聪明人,说鲁迅不是目的,引出给鲁迅提供发表文章阵地的人才是目的。明知对手要引蛇出洞,常敬忠不会傻到自己将头伸出去,任其杀戮。刘干事继续:“这《海上闻人》也是无事生非。明明一份三流小报,以刊登娱乐明星、过气政客的花边新闻为卖点,赚一点可怜的发行费,偏偏还要登什么左联文人的文章,以求哗众取宠。你看这个编辑,为了登这篇敏感文章,可谓用心良苦。放在五版。五版是什么版,广告版。征婚启事、寻人启事以及□□、出租、寻工启事等,什么给钱登什么。一般读者看到这个版,都是翻过不看的。即便是新闻检查官,广告版也是不审核的。不瞒敬忠兄啊,宣传部看到这篇文章出笼后,在电话里将刘某狗血喷头地训了半个小时。你说刘某冤还是不冤啊……”
刘干事话说到这个地步,常敬忠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因为此公的意思很明显,他是代常敬忠的兄弟常沪生受过,只是未点名而已。常敬忠突然毛骨悚然地想,这家伙突然神经兮兮地把他带到这个小酒馆,拿这份表示他兄弟常沪生通共嫌疑或者说至少有亲共嫌疑的报纸给他看,目的是什么?真的是敲打他兄弟,还是敲打他本人?军统这个机构可怕就可怕在互相监督上。虽然王天木告诉他只要自己行得正,没人敢惹军统的人。但要是军统的人敢惹军统的人呢?最要命的问题是,他常敬忠行得正了,但他兄弟没行正,怎么办?
那顿带鸿门宴性质的饭常敬忠是吃得没有一点滋味。最后喝醉的人是刘干事。常敬忠扶喝得东倒西歪的刘干事回去时,悄悄往他裤袋里放了一根金条。就当是行贿。这年头,人人嘴上抹蜜,暗地里捅刀子的却不在少数。常敬忠倒不担心刘干事事后以行贿罪名告他。他只担心一根金条能不能堵住刘干事的嘴。通共可不是小罪。虽然说现在国共合作了,但党国内部特别是军统的人都知道,那是权宜之计。常敬忠还是想往上再走一走的人。王天木当然不会挡他的仕途,可刘干事要是向其告密,说他兄弟常沪生如何如何通共,那常敬忠在王天木眼里的印象分肯定是要大幅度降低的。这样综合考虑,常敬忠觉得,一根金条的付出还是值得的。他只是有些恼怒。沪生太不懂事,和左联文人走太近,迟早是要出事的。而这次父亲六十大寿,常敬忠眼看他这个弟弟鬼鬼祟祟,又拿已经发表过的《上海文艺之一瞥》来搪塞他,分明是从事危险的营生去了。父亲已经百事不管,只顾自己禅修余生,他这个做大哥的再不站出来指点迷津,常家怕是很快就大难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