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沪生自然不知道哥哥的万般心机。他还在为《上海文艺之一瞥》的稿子为何重发编织理由。常沪生说，这稿子的确上个星期刚刚发过，但发表后宣传部的人就把电话打到主编那里，说问题很多，要求发一个勘误版，以正视听。常沪生这么说，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一般来说，出版物出版后，如果差错率高，发一个勘误表，那不稀奇。但一篇政治上敏感的文章发表之后，主管单位查封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再发一个所谓的勘误版？这不造成二次传播吗？常沪生也明白，自己这话不能自圆其说，但大哥既然有怀疑，他总要给一个说法的。反正大哥也不是出版人，即便军统想干涉或者说审查出版内容，兄弟俩也不会在家里面公事公办。
常敬忠果然不再纠缠于那篇稿子。他问：“你搞新闻的，记者、作家朋友不少吧。平时见面都在哪里呢？办公室？”常沪生：“一般在办公室。有时候约谈，也会去外面的茶馆、咖啡馆什么的。”常敬忠装作漫不经心地：“茶馆、咖啡馆？是啊，现在上海这类休闲场所是越来越多了。我们军统有时候抓人，也会在茶馆、咖啡馆里抓。前天，我们就在静安寺爱文义路路口的一家西餐馆里抓了一对接头的□□分子。其中一个还伪装成报馆编辑呢。到了站里，死不承认，伪装得我都想放弃了，最后，还是认了……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说是不是……”
常沪生听得目瞪口呆。大哥这是在向他提出严厉警告——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必须马上收手，否则下场是凄凉的！常沪生突然想起那辆跟踪他的黄包车。一直在跟着他，不远不近，走走停停，却始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挥之不去。原来，是大哥一直在跟踪他！不过，真是大哥吗？一瞬间，常沪生又有些犹豫不决。常沪生自认为还是有些反侦查经验的。从家里出来，打酱油，赴约接头，虽然匆忙，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小心谨慎，身后应该没有尾巴的。再说今天父亲六十大寿，大哥不可能和他同时消失的。大哥对军统工作勤勤恳恳不假，但孝心还是有的。常沪生决定诈他一诈。他装作义愤填膺地说：“报馆编辑就该好好编报纸。即便要报道党派政治，也该秉持公正立场，国共两党的现实关系应该如实报道。怎么能一边披着无冕之王的外衣，一边与□□分子偷偷摸摸接头呢？新闻课先生教的客观、公正立场到哪里去了？这样的编辑败类，不配作一个新闻工作者！……耻于为伍！我与这些败类耻于为伍！”常沪生由于说得激动，猛烈地咳嗽起来。
常敬忠也和他一起谴责，说：“对，有些编辑就是人模狗样。西装革履，家人还以为他去报馆上班呢，却谁知接头去了。那天他本来可以逃脱的，接头时间都过去一会儿了。他的上线抽了五六根烟，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都准备走人了，谁知他冒冒失失闯进来，硬是进了我们的抓捕现场……”
常沪生有些心虚了：“哪个抓捕现场？”
常敬忠看着他的眼睛：“静安寺爱文义路路口的爱尔兰西餐馆啊，喏，老是放《自新大陆》音乐的那家。你去过吗？格调蛮好的。”
常沪生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和上线老马都已经暴露在哥哥的面前。他现在只是不知道，哥哥是执行公务，一时心软未抓他呢？还是一路跟踪，无意撞见，却并不知道他和上线的真实身份？常沪生决定沉默。这个时候，真是沉默是金呀。因为一开口就会暴露信息。而常敬忠现在需要的，就是他缺失却极想获得的信息。
常敬忠叹口气，放低了声音：“今天是姆爸六十大寿，很多话做大哥的不能说得太透。但我要说，你绝对是有问题的。沪生，你从事了一项与你职业不相干的活动。用你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报馆编辑就该好好编报纸。怎么能一边披着无冕之王的外衣，一边与□□分子偷偷摸摸接头呢？”
常沪生兀自嘴硬：“我没有与什么与□□分子偷偷摸摸接头！”
由于常沪生声调突然提高，屋里的人都被他吸引了。常守拙朝这边看了一眼，想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慢悠悠地翻过一页《浮生六记》，眯了眼在看。
常敬忠恼怒了：“你吼什么吼！不怕把事情闹大吗？要不是姆爸大寿，信不信我当场把你们俩抓到站里去！”
常沪生针锋相对，并不示弱：“你倒是抓啊，无凭无据，想制造冤假错案啊！常敬忠，难怪人们说你们军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道军统的形象现在有多差吗？想想过街老鼠吧，差不多人人喊打了……”
常敬忠冷笑：“我们军统的形象不用你操心，先操心操心你自己。上次所谓的五作家遇难事件是不是你们报纸捅出去的？你们《海上闻人》牛啊，全上海那么多家报馆，没一家敢报这事。你们区区一份三流小报，偏偏要捅这个马蜂窝！还配发评论，说什么国民党秘密屠杀五位作家这一惨案，是国耻，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荒唐言论！”常敬忠拍了桌子。
常沪生也拍桌子：“你们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还怕报道？！”
常敬忠用手指着常沪生，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啊，真是得了政治幼稚病，被人利用了还不知晓。就说你大哥我吧，为这事，又送出去三根金条！那个刘干事知不知道，天天在你们报馆转悠的那位，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根金条。每天想着从你报纸上找碴，然后从我这边换金条！”
常沪生不屑一顾：“你钱多烧的啊。三根金条，给家里贴补家用，不，哪怕是给姆爸养老，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