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兰刚开始没觉得事情有多反常。下午四点钟左右，丈夫常沪生从办公室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晚饭不回家吃了，报馆要加班。桂兰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常沪生经常上夜班，她已经习惯了。其实从内心深处，她压根儿不觉得丈夫会有外遇。戴着付眼镜，木木憨憨的样子。说话也不利索，调情或者说讨女人欢心的话更不会说。关键是在床上的时间也短得出奇，没什么创意，桂兰很快就得出结论，这是个放心牌丈夫。之所以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桂兰是觉得丈夫的职业毕竟是报馆编辑，常家细究起来也是书香门第。说不定会有些女作者、女读者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呢？戴着付眼镜，木木憨憨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满腹经纶；不会说调情的话可以理解为稳重踏实。上海滩的女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偏好这一口的所谓文艺女青年也不是没有。所以桂兰有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多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当然上周五的事件证明，起码到目前为止，丈夫还没有外遇的迹象。按照大哥常敬忠的说法，这个书呆子可能是对那些偏激文人有些兴趣，找他们聊事去了。唉，书呆子就是书呆子，父亲六十大寿将过未过，那瓶必不可少的酱油不去打来，却西装革履地找文人搞七卄三（纠缠不清），也只有他常沪生做得出来。当然像大哥说的丈夫是和所谓共产党接头的说法，桂兰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安。桂兰是过日子的女人。共产党、国民党什么的她并不关心。但是共产党被抓住杀头、坐牢的事，她还是时有耳闻的。她不明白自己丈夫这么一个书呆子，怎么和“共产党”三个字联系在一起。周五夜里睡觉前，丈夫对她摸摸索索，明显是想要的意思，她抓住那双上下求索、九死而不悔的手，要丈夫给她说句真心话，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丈夫常沪生一下子变得性致索然，翻身背对她，不说一句话。桂兰便开始唠唠叨叨，说咱寻常老百姓，吃饱肚子是第一要紧事，家庭平安是第一要紧事。不想着她这个老婆，也该想想还不满十岁的儿子，想想步入晚年的姆爸。“你要是被抓走，谁来养活他们，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

    常沪生便翻过身来安慰她，说自己绝对不会干对不起家庭的事。放心。这个家有他撑着，绝不会散，也不会倒。说到动情处，丈夫还跪在床上发誓，说他要不是为了家里好，天打五雷轰。桂兰便用自己的嘴堵了丈夫的嘴，不让他再胡言乱语下去。常沪生便趁势翻身上马，把一腔温存都给了这个心里还不踏实的女人。但两人云雨完毕，窗外的月光斜斜地洒在床头，洒在桂兰红润的脸庞上时，她其实还是有个疑问没有答案：丈夫口口声声为家庭好，却始终回避那个关键问题——是不是共产党？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呢？桂兰很想把已经呼呼大睡的丈夫摇醒，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常沪生再也不可能回答妻子的疑问了。

    吃晚饭的时候，因为餐桌上少了一个儿子，常守拙便随口问了一声。正在扒拉着米饭的常敬忠也停止了咀嚼。虽然桂兰说了丈夫加班之事，常敬忠还是隐隐感觉哪个地方不大对头。弟弟是报馆编辑，加个夜班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他也能理解。但上周五秘密接头事情过后，他对这个弟弟就不再百分百信任了。父亲六十大寿都能编个理由跑出去，平常日子里他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常敬忠其实也无法判定这个弟弟上周五是不是去和□□分子接头了。他其实连西餐馆都没进去，只是站在马路对面静静观察，大致看清了和弟弟对谈的那个中年男人的轮廓。他搞不清他俩是什么关系，但是大中午的，放着父亲的大生日不过，拐过好几条街和这个中年男人见面，常敬忠凭职业直觉，判断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事情，需要跑那么远的路来避人耳目吗？所以周五下午，常敬忠诈了弟弟一下。虽然没诈出什么来，但弟弟慌慌张张的表现还是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认定，那个中年男人，八九不离十是共产党，弟弟很可能是替他们做事去了。常敬忠当然不会拿这事去向军统汇报，邀功请赏，或者说所谓的大义灭亲。他没那么傻。军统站其实也是一团浆糊，你大义灭亲，那就等于授人以柄，对手很可能会落井下石。到时候弟弟进去了，他的前程也完了。他现在想的就是怎样把弟弟拉出泥潭。唉，共产党洗脑太厉害了，先是左联文人当急先锋，把个书呆子弟弟慢慢同化，接着地下交通员出现，以所谓给组织传送情报的方式，把弟弟进一步拉到他们的组织中去，再灌之以信仰啊、主义啊，到时候这个傻呼呼的弟弟还真就抛头颅洒热血替他们卖命去了。关于这一套，常敬忠在军统站审讯被抓的共产党时深有体会。大部分受审者视死如归，以慷慨赴死为荣，以投降变节为耻。所以那些共产党一旦被抓，大部分都会被处决。常敬忠不希望自己的亲弟弟也走上这条路。他是哥哥，父亲已经老了，只顾自己禅修，引导弟弟走什么路的问题，看来只能落在他这个当哥哥的身上。所以当桂兰轻描淡写地说常沪生晚上加班，不回来吃时，常敬忠很细致地问了三个问题：一、和谁加班；二、加班的具体内容；三、加班到几点回来？

    桂兰是一问三不知。她只说沪生在电话里说的很简短，就说晚上加班，不回来吃了，让大家别等他。常敬忠筷子停在了半空中，若有所思。常守拙看他一眼，不满道：“又开始怀疑上了？兄弟之间，和睦互信，方能兄慈弟恭。你这个当哥的，心胸要开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