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敬忠懒得与父亲理论，匆匆扒拉几口，就拿起外套往门外去。他是去找公用电话亭了。家里其实也有电话，但父亲还有弟妹在家，他不方便拨打电话。常敬忠的电话是打给《海上闻人》报主编的。他有报馆办公室的电话。有时候找弟弟沪生有事，常敬忠会拨这个电话。碰巧有一次弟弟不在，是主编接的。主编听说是常沪生的哥哥，热情得不得了。常敬忠其实也明白，有一种人是自来熟，不管认识不认识，上来就跟久别重逢一样，弄得你不跟着热情回应都不好意思。但这个主编好像不是这样的人。他听说常敬忠是军统上海站情报组副组长之后，才开始变得热情的。常敬忠暗想，都说文人清高，其实也不尽然。比如这个主编，趋炎附势的劲儿很明显。当然从人之常情说，主编这么做，也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上海的小报馆多如牛毛。像《海上闻人》这样没背景的小报，今天起来，明天倒闭，再正常不过。因此，它是需要保护伞的。即便找不到保护伞，也不敢得罪强权部门。而军统上海站，权力那是大了去了，连上海警察局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家小报？常敬忠考虑到弟弟在这家报馆谋生，也就放下身段和这个奴颜婢膝的主编敷衍两句。这次，常敬忠再打《海上闻人》报馆电话，接电话的还是主编。弟弟不在？常敬忠心里咯噔了一下。主编却热情地说：“沪生在哪，在加班啊。这会儿可能上厕所了吧。对对，今晚报馆全体加班。您一定听说了，德国出动150万军队闪击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有好戏看了……要不要沪生过来接电话？……不要？没什么事？行行，有事您吩咐……沪生表现好着哪，放心……”
常敬忠放下电话，感觉自己还是多虑了。看来弟弟这次没撒谎。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上海的报馆自然是不可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各种号外必须连夜出炉，沪生加班，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常敬忠其实不知道，主编此刻也在心急火燎地到处找常沪生，只是碍于情面，帮忙圆最后一个谎罢了。主编放下电话时也在若有所思——这家伙，瞒了单位瞒家里，两头瞒，莫非交上桃花运，躲在哪个地方风流快活了……明天，一定要这小子坦白交代。另外擅自旷工，这个月的奖金全扣了，以示惩诫！
舞会结束后，意犹未尽的石根热情地张罗车子送周巧巧和常沪生回家。车子是一个宪兵开的。石根亲自打开后车门，举手示意周巧巧和常沪生入座。常沪生逢场作戏，准备向石根挥手告别，没想到石根打开前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子启动，他从后视镜里观察周巧巧和常沪生的举动。
周巧巧很自然地挽住了常沪生的胳膊，依偎在他怀里。常沪生感觉到，周巧巧温热的□□触碰到他的身体；而且随着依偎程度的加剧，他的胳膊能感受到一种挤压的热情。说实话，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妻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与他如此亲热，常沪生本能地想逃避。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周巧巧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示意他别动。
石根话里有话：“周小姐和沪生君真是恩爱伉俪啊……怎么，沪生君好像不喜欢周小姐？”
常沪生像是刚明白过来，不再躲避周巧巧：“没有没有，喜欢，喜欢。”
石根看着后视镜：“唔，沪生君有些害羞？男人嘛，这可不行。男人要怜香惜玉的。沪生君明白石根的意思吗？”
见常沪生很有可能露馅，周巧巧抢过话头：“少佐还是别拿我先生打趣了。他是个书生，不懂得风情的。”
“唔，不懂风情，为何周小姐还会喜欢沪生君呢？”
“人老实吧。现在花心的男人很多的，我可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一个靠不住的男人。”
“唔，周小姐年纪轻，对婚姻之道领悟很深。石根还要向你多学习呢！”
“少佐刚刚拿我先生打趣，现在又拿我打趣。不许这么欺负人的。”周巧巧说到这里，故意噘起了嘴唇。常沪生看见她讨好石根的样子，有些厌恶。他本能地皱起眉头。
石根见了，笑道：“周小姐还是不要打情骂俏了，沪生君开始吃醋了。”
见常沪生这么不上路，唯恐他穿帮的周巧巧使劲拧了他手臂一把。被拧痛的常沪生失口大叫：“你拧我干什么？”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石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俩，过了一会儿说道：“我感觉你们两位，不像夫妻……”
就在这时，汽车为了躲避一辆横穿马路的黄包车，猛地一刹车。常沪生的脑袋撞到了前靠背上，眼镜差点掉落。他赶忙对石根说：“像的，像的，我们像夫妻的。”
周巧巧绝望地闭上眼睛，松开了他的胳膊，兀自往后一靠。俩人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自知说漏嘴的常沪生结结巴巴地更正：“不不，不，石根少佐，我是说我们其实就是一对夫妻。就是……就是脾气不合，经常吵架。比如现在这会儿……”
石根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出来了，傻瓜都能看出来，你们夫妻俩脾气不合，会吵架。哈哈哈，周小姐，给我点面子，吵架回家关起门来进行，现在，继续恩爱。”
周巧巧也松一口气，看一眼常沪生。常沪生自知理亏，低下头去。周巧巧重新挽起他的胳膊。常沪生呆若木鸡。石根笑着摇头：“有意思，真有意思。”
但是这个晚上的戏并没有在周巧巧的家门口落幕。车子在四马路上的那栋二层小楼边停下，周巧巧和常沪生下车，石根也打开车门出来：“二位，就送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