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未却在这个时候不肯吃饭了。他大概是没看见自己的父亲出现在餐桌旁,恐惧于一个人去学堂的悲凉,开始磨磨蹭蹭起来。桂兰心情不好,正没地方出气,见儿子如此表现,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桂兰的骂是指桑骂槐式的。明着骂自己老公,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责备常敬忠不管弟弟的死活。常敬忠这回也没啥话说。他笨拙地拿起未未的饭碗,想喂他吃饭。未未是人精,见有人伺候自己,越发的羊儿马儿起来。桂兰见状,一把抢过儿子,扒下他的裤子,狠狠地开始打屁股。立刻,未未开始杀猪般地叫起来。桂兰是真打,未未也是真嚎,常守拙听了,受不了了。他说:“桂兰啊,你这是打孙给爷看啊,对沪生不满,也不能拿我孙子出气。”桂兰只当没听见,打得越发狠了。常守拙看一眼儿子常敬忠,道:“你是死人啊,常家后代被这样打,以后还怎么兴旺发达?”常敬忠听了,立刻上前抱侄子。未未也乖巧,抢进伯父怀里就是不撒手。常敬忠一手抱未未,另一手拎书包,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桂兰还想冲上前抢儿子,常敬忠用书包挡住她,道:“弟妹,晚上你见不到沪生,我不是他哥,你也不是我弟妹。”
桂兰愣住了。常敬忠怀抱未未走出门外,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院子天井上空,还是瓦蓝瓦蓝的一片。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有飞机的轰鸣声自远而近传来。常守拙抬眼望去,看见两架标注着太阳旗的日本军机飞过头顶,引擎声震耳欲聋。桂兰赶忙进屋。常守拙喃喃自语:“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咱常家的人啊,都得把自己守住。”桂兰有些不满地撇嘴:“姆爸这话啊,得跟沪生说去。”常守拙有些耳背,再加上飞机的引擎声尚未远去,便大声问桂兰:“你说什么?”桂兰摇摇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不再言语。
下午两点五十分的福来茶馆,茶客并不多。周巧巧从外面进来,随便瞄一眼,便知道为数不多的几个茶客其实都是便衣。因为他们的眼神很不自然。一与周巧巧的视线对接,便立刻闪躲开去。对这一点,周巧巧并不感到意外。早上她去石根公馆上班时,石根见了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眯眯的。周巧巧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平时石根从事外事活动需要带她出去外,她一般都呆在办公室里翻译日文资料,以供公馆主办的《社情编译报》采用。《社情编译报》是一份中文报刊,但刊发的文章都来自于日本军方的一手资料。周巧巧在翻译的过程中,往往能发现隐藏其间的一些重要情报。雪豹在收到几份周巧巧提供的情报后,非常重视,决定针对性地加强指导,但没想到刚刚联系上周巧巧,自己就面临暴露的危险。关键是雪豹自己不知道即将暴露,下午三点还会准时赴约。这个上午,周巧巧是如坐针毡的。常沪生尽管去而复返,未曾离开她,可对于怎么阻止雪豹前来接头,他也没有什么高招。因为常沪生和周巧巧一样,从未见过雪豹的面。接头方式是雪豹拿一份今天刚刚出版的申报,走到周巧巧面前说:“这位置有人吗?”周巧巧回答:“有人,但看样子他不会来了。”雪豹接着会问:“那我坐这可以吗?”周巧巧答:“不可以,因为我等的人虽然会迟到,但从不爽约。”周巧巧和常沪生在房间里讨论了半天接头暗号,觉得可以让最后一句变动一下,促使雪豹警觉,马上走人。常沪生建议说,最后一句可以改成“当然可以,您请便。”周巧巧想了一下,感觉还是不妥。她觉得,在茶馆里安插日方便衣的情况下,一个陌生男人和她对话过多,百分百会被怀疑。倒不如在接头的第一句暗号上就让它出错,以此提醒雪豹快速离开。周巧巧说:“雪豹问我,这位置有人吗?我索性就回答,没人。你随便坐。”常沪生想了下,突然乐不可支,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说,女人搞地下工作,真是匪夷所思。因为在福来茶馆,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问周巧巧同样的问题——这位置有人吗?周巧巧如果一概回答没人,你随便坐的话,怎么判断雪豹已经来接头了呢?周巧巧看着常沪生乐不可支的笑,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常沪生笑着笑着,突然明白周巧巧这个回答的妙处了——不就是阻止雪豹接头吗?至于谁是雪豹,甚至雪豹来没来,并不重要。常沪生收起笑容,轻叹一声:“好,目前看,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了。”但周巧巧沉思了下,自己开始摇头了:“还是不行。石根是那么多疑的一个人,任何一个陌生男子走近我身边,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何况还跟我搭腔了呢。”周巧巧这么一说,常沪生也开始觉得这个方案不是那么保险了:“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你不是老同志吗?党龄都有八年了,业务上正该指导指导我这个黄毛丫头呢!”“你是在讽刺我吗?周巧巧同志。”常沪生有些生气了。“没有,哪敢。请教还来不及呢。”周巧巧看上去一本正经。“我看谁惹的祸水谁自己弥补。昨天你要是工作再细心些,把那张情报纸早早烧掉,现在还需要在这里煞费苦心吗?”常沪生想不出什么高招,便以攻为守,把皮球踢回给周巧巧。周巧巧噘嘴:“算了算了,还革命夫妻呢,光拆台,不补台。”常沪生急了:“谁跟你是革命夫妻?周巧巧同志,你不要犯原则性的错误,特别是在男女作风问题上,一定要小心谨慎,防患于未然!”一听常沪生在男女问题上如临大敌,周巧巧决定调侃他几句:“防患于未然?还引起火灾呢!你这样一个孔夫子,嫂子真的会喜欢你吗?”常沪生依旧一本正经:“周巧巧同志,谢谢你关心我的家庭生活,但请你明白一点,我们是假夫妻,不是真夫妻,更不是什么革命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