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豫中午没睡着。
他索性爬起来,比往常早半小时出门。
本来去公共课教学楼该走另一个方向,他出了宿舍楼,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中午夺路而逃的地方。
大概符纸轻,被风一吹已经不知道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手机壳有些分量,倒还原封不动落在原地。
实话说,按贺豫的审美来看,那手机壳长得是真好笑。米白底色勉强能看,容易脏的话换了便是,然而上面歪着脑袋目光呆滞流口水的小人图案太抽象,贺豫甚至觉得,把小人旁边的问号改成大写加粗的“我是沙币”都更贴切。
幸亏他对手机壳的来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要是记得自己是在什么精神状态下买的,估计恨不得穿越回去剁了那双造孽的手。
他走到跟前,蹲了下来。
尽管想撇开那段回忆,幽灵埋着头蹲在地上、捡半天捡不起东西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他其实看到了。
中午他跑了,但跑远后,却站在墙角往回看。
他伸手一捡,那幽灵怎么也捡不起来的东西就到他手里了。
捡东西而已,本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贺豫本来是打算回来丢到自己制造的垃圾,东西拿到垃圾桶边,突然间又犹豫起来。他四下瞄一圈,没什么人路过,于是理直气壮把手机壳拼了回去。
这壳挺新,就这样丢了可惜。向来有洁癖又财大气粗的贺豫如是想。
他象征性抽张纸巾把壳上上下下擦一遍,就心安理得捏到手心里带着走。
他到教室很早。学期末大家通常都差不多踩点到,通核课来的人更少。贺豫选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把笔记本摊开枕着胳膊小憩。往日他基本也没睡着过,但来早了不玩手机也没别的事干。
今天的时间更长些,中午缺失的睡意都在此刻反扑回来,他不多时缓了呼吸,几乎要入眠。
正在这时有东西点了点他的肩膀。贺豫登时窜了起来:“你怎么又来——”
他哑了声。
拍到他肩上的只是被风吹起的窗帘。
贺豫悻悻扭回头,又趴片刻,睡意全无。他坐了起来,摸出笔在本子上抄笔记,抄着抄着没留神写了三句重复的知识点。
他丢下笔,觉得心烦,干脆翻出公共课的笔记复习。又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刷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张陌生面孔:“能让我进去一下吗?谢谢。”
贺豫拎着包起来,借着这个动作扫视了一圈。现在人来了不少,教室快满了,果然那个身影没再出现。
他默不作声坐了下来。
下课,贺豫慢吞吞收着包。感觉到有人戳了他的肩膀,他长舒一口气,好整以暇扭过头准备开口。
“同学,老师刚才是说云课堂截止到30号吗?”
贺豫有些怔,置若罔闻。后座同学又问了一遍,他才匆匆道了声没注意听。
下节公共课在楼下,贺豫心不在焉坐了一个多小时,临下课,外面响起一声雷。周遭传来窃窃私语,大抵是有人没带伞怕等会儿下雨。贺豫带了,却也微蹙起眉。
那幽灵会不会还在外面游荡?
他会怕淋雨吗?
他知道找地方躲一下么?
台上老师正在抓紧时间讲最后一个知识点,贺豫拿起手机点进天气预报查看,随后手指头顺便划开了某旅行软件,行云流水锁了校门口酒店最贵的行政套间后又“误触”输了一串付款密码。等老师一说下课,他就拎起收好的包出去。
这个点下课的同学都往门口涌,一楼当真挤得很。贺豫借着身高优势四下环顾,没看到要找的身影,怕错漏了,逆着人潮把两侧楼梯间的犄角旮旯等能藏人不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没作停留,脚步匆匆出了教学楼,沿着自己平日活动的路线搜寻。
天色暗沉,风吹得梧桐树叶哗啦哗啦地响,一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贺豫抿着嘴不吭声,脸快跟天上的乌云一个色。
“哎,我都从西区食堂吃完饭了,你怎么还在这。”
王宇恒从背后喊住他:“你这么到处晃,是丢了什么东西没找着吗?”
“算是。”
贺豫应付他一句又要折返回教学楼,舍友拦住他:“我帮你一起,你找的是什么东西?确定是掉教学楼里了,会不会掉在宿舍门口?”
我掉了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长相清秀像活人、烦人粘人胆子小而且好像无处可去的幽灵,现在我就是怕他在外面乱晃吓死别人或者吓死自己,贺豫心道。
但他开口:“我自己找就行,你先回宿舍。”
王宇恒喊他也早点回去后就离开了,贺豫最后沿着那条路慢慢走下去,越走心越凉,越走越懊悔。
仔细一想,那幽灵也没干什么妨碍人的事,说起来还是自己先撞到对方。中午那么冲的语气赶他走,确实……不该。
贺豫跟蜗牛搬家似的挪,挪了半个钟头,也快磨蹭到宿舍楼了。
正在此时他一抬眼,远远瞧见楼背面露出小半个白衣黑裤的熟悉身影。
他两眼一亮,又按捺下内心的激动,跟嗅着鱼腥味的猫似的大步流星走过去。
幽灵本来低着头,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他抬头看清来人,下意识要溜,被贺豫往右一步挡住了去路。
“我……”一人一鬼同时开口,同时沉默。
“这边不挡雨,你先跟我过来。”贺豫最后扭过脑袋说。
他蛮横专制地拿肩膀挡下对方想挪开的意图,在幽灵手忙脚乱“不要紧我不怕淋雨”的解释中把他堵进了宿舍一楼,头一回意识到要是家里破产了自己还有当土匪的潜质。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收拾衣服和书。”
贺豫丢下话,转头就走。
“等一下,你要,你现在是要……”幽灵满脸疑惑。
“要带你去开房。”
贺豫话说出口就意识到有歧义了。
看到幽灵惊恐万分的表情,他解释也不是,干脆头也不回跑上楼。收行李的时候几个舍友问他去哪,听到回答后打趣笑着让贺大小姐好好去过一人世界。
回到楼下后,贺豫看幽灵面上还是云里雾里,这拉下脸解释:“带你出去住比较方便。”
“别人好像看不见你。要是我在宿舍里头对着空气讲话,那三个二百五舍友会当我神经病,哭喊着给导员和120打电话,然后我就会被一堆白大褂抓起来,关进武汉市最好的三院,过上失去自由喊冤无门的生活。”
幽灵后知后觉:“所以,你不赶,哦不,不让我走了?”
贺豫拖着行李箱,目不斜视地走,半天才蹦出一声干巴巴的“嗯”。
“那天是我先撞到你,就当补偿了。”
等到两人走出北门,憋了很久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打下来,贺豫撑起伞,又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白越。”
“月光的月?”
“不是,卓越的越。”
“只有我看得到你吗?”
“嗯。”
白越要帮他推行李箱,手从杆子上穿过才想起来,又静悄悄缩回手:“也只有你能碰得到我。这段时间以来……具体也不知道到底多久了,我是挺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对不起,上次我真的太高兴了,结果吓到你,后来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是又偷偷跟着你。”
贺豫心道你偷偷的水平差劲得也太正大光明了。
他还是没有去看白越,只低头盯着路面上溅起的水花,斟酌着开口,尽力给残忍的问题裹上委婉的语气:“那你,是已经……”
“嗯,我应该是死了。”白越坦然道。
他毫不忌讳地把一只手伸到贺豫面前。
其实这不是贺豫第一次触碰他的手,只不过上次太惊慌根本没留意,这一次缓缓握上那只手,他才感觉到——
果然没有温度。
贺豫一时无言。
这话题太沉重,他接不过来,也转移不动,哪怕旁边那个人,哦不,那个幽灵面上的笑容温暖和煦又若无其事。
他们再没吭声,进酒店大堂办完手续就上楼。进门后仿佛默示刚刚的话题过去了,贺豫转身看向白越,试探问:“这样的现状,你能……或者说,你想改变吗?”
“你希望解脱吗?”
白越怔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看贺豫,只盯着地板,不晓得究竟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抬头,扯起一个笑:“这幅模样确实不太行,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大概是得走的。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存在,又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我。”
贺豫坐到床上,看到白越还拘谨着杵在原地,一把将他也拉下来坐到自己身边。
“我能帮你做什么?”他突然道。
白越诧异地看向他。
“你还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去世的吗?”贺豫继续发问,无比认真。
这问题让白越重新低下了头。他垂着眸,目光飘忽转了两圈,才回以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我不记得了……”
他挠挠脑袋:“我不记得我的死因,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清楚为什么现在会以这种方式存在。”
头疼的轮到贺豫了。
但他叹了口气,斟酌三秒,还是接着道:“我可以努力一下,试试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如今还徘徊人世的原因。”
“我觉得可能跟死因有关,不记得也不要紧,从你的身份去查能查到。你是哪所学校的学生?”
“谢谢你,但是那个……我不记得了。”白越实诚道。
“问题不大,那你还记得自己学的是什么专业吗?上过什么课做过什么作业?你们学校长什么样来着?985还是211?你读的本科还是研?哪一年入学的?”
白越一连摇头。
在贺豫逐渐迷茫的目光中,他突然两眼一亮:“对了,我记起来了,我之前做过形策的ppt!”
贺豫:“……”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捡回来的这个幽灵不仅烦人粘人胆子小,脑子好像还有点迷糊,具体表现为问啥就是这也不知道,那也忘记了,用他能提供的线索去找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两样。
贺豫瘫在床上两眼放空,无言以对。白越歪了歪脑袋,突然主动点了点他的手。
“我想起来一些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
贺豫立即正色:“你说,我听。”
白越深吸了一口气:“我好像对水、水域,有一点特别的印象。”